Voyager 3

守护者与冒险者(四)

“……这才不是,”不过几秒,寂静便被划开,微微划过,如同拆信刀留下的痕迹,乍看下没有任何变化——可能也的确没有吧,那被压抑着,仅从齿缝中洩出来的话不比翅膀拍动的声音要大多少,又能发挥多少力量呢?可至少,即便只有一角,封闭的沉默被打开了。

“……?”时间还没到,可反射般,赫克特微微低下的头抬起,顺着发出声音的对象看去,那自然只有躺在床上的那一人。

“——这才不是,毫无意义!”洪水自失守的堤洩出,即使仅是一处裂痕,一旦溃散便一发不可收十。

“'害怕失去'什么的、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久前的愠怒、动摇,转变为其他情感,以膨胀数倍的型态,被楔子引出。

“我所尊敬的赫克特大人,是会担忧家人遭遇的英雄,是即使知晓注定命运也会为了保护所爱站出来的最强守护者,才不是那种,失去重要之物也不在意的混帐,所以,不准说甚么,毫无意义这种话!”先前的脆弱与消极如同假象,连同敬语一并舍弃,曼迪卡尔多爆发了。

蛮横、专断,并且残暴,赫克特望见鞑靼王生前作为暴君的一面。对方灰色眼眸里的愤怒炙烤他的视网膜,从中漫溢出的狼烟使他屏息,于那几秒,惊异于眼前人咆哮的话语,和那彷彿将要扑上前攫住他衣领的气势,特洛伊的英雄愣住了。

这驳斥是何等傲慢,说到底,那也仅是青年心目中特洛伊英雄的形象罢了,英雄本人丝毫没有迎合其想像的必要,何况,骑兵又懂些什么?盟军、部下、兄弟们在眼前一个接着一个死去,然亚该亚人却几近无止尽的那份疲倦,和用上所有战术、狡诈甚至自己的性命所换来的十年,在命运之手中化为乌有的凄凉,岂是生前从未为了他人而战的冒险者所能理解?

因此,赫克特也发怒了。他迅速站起,将曼迪卡尔多推倒,在后者还未感受到来自床铺的反作用力时,他便以双手无情、使尽全力地扼住对方脖颈,随即压在对方身上使其无法挣脱,接着漠然地看着僭越者奋力击向自己胸膛却无法撼动自身半分,那于叙事诗里多次被提及的怪力在史诗的英雄面前同蝼蚁般微不足道,仅是增加其不快而增大手上力道,于是罪人露出更痛苦的表情,在缺氧造成的意识朦胧下,转将仅存的力量使向拉开枪兵的手臂,但引以为傲的防具和武装不在身上,他只能任人宰割。对于冒犯者无用的举动,守护者只是注视那双眸渐渐染上死亡的迷雾和显而易见的恐惧,深不见底的瞳孔聚焦在那因本能浸染泪水的阴霾眼眸,最后,骑兵羞耻地请求原谅……

若是如此也无可厚非吧?

他有资格如此。被一个年龄约莫自己一半的青年训斥,且其根本无权指责,即便在众英灵中也绝对属于温和派的赫克特,大概也不由得想'教训'这份狂妄吧?事实上,他内心较为歪曲的那一面也确实想让其领教年长者的可怕之处,但若要说为何不这么做的话,先前自己恶意地剥开冒险者的伤疤,毫无遗漏的望尽那赤裸裸的创伤,不过使其微愠而已,但自己不过稍稍自贬了下,对方就彻底地动怒,结合先前不顾安危的保护举止,这不就代表——

“你就,这么重视大叔我吗?”新人无比地尊敬自己,乃至比自己还重视自己吗?

这几小时内,赫克特认定的'新人敬仰自己程度'一再地被刷新纪录,眼下在他心中已经超过最大上线而无法估算了。早在对方舍身保护自己时就该想到,但在严格来讲还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实在发生了不少麻烦事,在按照优先顺序逐一处理后,他才慢了好几拍的意识这件事。于是大叔淡漠的棕眸无法克制地睁大,善辩的嘴头一次打住,没能像往常一样,使用高超、带有强烈套话意味的话术,只说出摆明会被视作玩笑话,而不会得到正确回应的言语,自开启政治家生涯后这还是头一次。

“超重视的啊!”说谎也好、转移话题也罢,明明很容易就能唬弄过去,然先前的激动还未平复,面对枪兵的直球提问,骑兵想都没想,以膝反射的速度回答了。

下一秒。

“喂,不准回英灵座!”在神经将接受的讯息与自己做出的回应传到大脑后,曼迪卡尔多开始字面意义上地化成光之粒子,赫克特只好使用友谊的证明制止其行动。

“赫克特大人,请忘记我说的话。”与几秒前判若两人,新人双手掩面,陷入厌世这无法解除的精神异常状态,影从者在此降临。

“是是,大叔我什么都没听到。”枪兵姑且说下谎,但对方理所当然地不相信,只是让debuff回合数增加而已。

怎么说来着,这种JK无意间对心上人告白后的反应是闹怎样啊。大叔挠了挠后脑勺,感慨着御主塞给他的女高中生要素竟然出现在一个中世纪青年身上,接着叹口气,这项动作在现实的操劳下已成为他的习惯,像坐骨神经痛一样无法根治,不过做着熟悉的举动让他恢复镇定,整理会思绪后,他又开口了。

“但是啊,曼迪卡尔多,刚刚大叔我,可是狠狠地伤害了你喔?”所以为何还为了大叔我生气,为何还说得出那种话?作为加害的一方,他并不指望获得什么回应,只是感觉不得不说罢了。

大概是察觉到这句话隐藏的含义吧,骑兵将脸从手中抬起,略为吃惊地看着提问者,半晌没有动作,复又微微低下头,碎发中若隐若现的侧脸沉思着,困惑、不解一一略过他的脸庞,对他来说这似乎是个困难的问题。

基于提问方并不真的期待一个回答,自然没做出催促对方的举动,思绪也移向别处,而正是当他思考着如何进一步修补木剑时,他不上心的等待迎来了结果。

“我也不清楚,我的确对赫克特大人的行为感到愤怒——”果然是激怒他了,那重新看向自己的视线锐利了起来,虽然政治家认为自己那时的举动是最有效的,但无法否认这的确过于偏激。待会好好地赔罪下吧,这样想着,等后半句话。

“但听到您说出那样的话,让我更加气愤。”

“……”一时间说不出话,不知该说什么,年长的枪兵久违地不知何以回应,仅有两人的病房安静下来,万物归于沉寂。

这句话中会以转折句结尾,从逻辑、语气上来判断都是如此,可这样的话语仍非政治家所能预测,扑克脸洩出一丝诧异。

与另一人相反,曼迪卡尔多不知不觉中挺直的身姿与握紧的双手带有奇异的庄严感,专注的面庞,兼具少年耀眼的神采与成年人不容忽视的坚毅,灰色的眸清澈如水面,像斯卡曼德河,而特洛伊英雄照映其中,生前如此,死后依然。

赫克特看着那彷彿镜面抑或发亮剑刃的眼眸,从中他得以无比清楚、毫无隐蔽地看见自己,这让他不禁想起生前,他的子民、部下、手足们也是如此望着他,用带上全副敬爱、信赖与支持的视线追随他,那群他无比热爱的人们。

至此,九伟人之一的大英雄,在几秒的迟疑后,再次知晓该如何开口。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这样看来,大叔我还真是给你看到了丢脸的一面啊——”

一切维持原样。命运将他编织成悲剧英雄,他也以这身份死去,阿基里斯在他身上留下的致命伤至今还残留着痛楚,失去特洛伊的空虚能被填满但他不可能忘记爱着的人们,即使接受了结局,他内心别扭的一面也会不时叹息,他将继续肩负对故国的唏嘘走下去。身为守护者,这是最大的隐患,即使只是一道裂缝、遗落一块砖瓦,都有可能使城墙坍塌,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因此他的想法没有改变,为了御主,他应当舍弃从者身份,作为完全的使魔听凭指示度过第二次人生,但眼前的异邦人,尊敬自己、斥责自己,并且注视自己,如果在这位对立香立下誓言的骑士眼中,自己还是'闪耀头盔的赫克特',那么不论是为了不愧对这名号或不辜负冒险者的景仰——

“所以为了挽回仅剩的形象,我就再加把劲,表现像个英雄吧,嘛,总之,要请你多多指教了啊,曼迪卡尔多。”语气也许仍带点散漫,表情也称不上严谨,但这些话语无疑是认真的。

不就只能打起干劲了吗?

虽然一切都没有变化,他没法根除不稳定因素,正如他只是个平凡的大叔,但要是有新人在一旁看着,让他不得不像点样的话,就还能放心的待着御主身边吧,这样认定,赫克特难得说了帅气的话。

话虽如此,但他的内心所想其实是:唉、但是英雄什么的,果然很害臊啊。这样其实不怎么帅的想法。

骑兵不知所措的脸红起来,基于跟不上枪兵思维的慌乱、不知如何回应的焦急,以及最尊敬的英雄竟自己说多多指教这件事。思绪派不上用场,要是勉强进一步思考,逃避的本能大概会让他自行遣返回英灵座,在背景差不多出现宇宙后,他才总算僵硬地点了点头。

好嘞,那么,解决一件事了。赫克特忍不住松懈,纵使他善于打持久战,这种长时间的消耗心智也实在无法习惯,在怠惰感的驱使和腰部的隐隐作痛下,他极度想回房间贴个贴布抽跟菸犒赏自己,但是,还有最后一件事——

“那么,曼迪卡尔多,接下来就只是大叔我的多管閒事而已,但要是你愿意回答的话,大叔我会很感激的。”悠閒的表情收敛了些,运用巧妙的话语暗示接下来大概并非令人愉快的对话,眼神温和却认真的盯着对方,询问着:“你同意吗?”

骑兵实在应当拒绝,碍于枪兵有毫无理由掘开他伤疤的先例,及他的直觉也警告其接下来的对话可能比再次受到致命伤要可怕,然特洛伊英雄那双总是难以看透的眼睛头一次显得毫无掩饰,那是完全的质问,却又不强硬逼问而将选择权全副托与他,被最尊敬的英雄这般盯着,即便完全没把握能好好回答, 任谁都只能稍稍装作有点自信的样子,打起精神,用沉默作为应允。

“你被刺伤后,直到昏迷前都一直喊着杜兰达尔,虽然只是猜测,但你的宝具应该也跟这把剑有关,能告诉我吗,你这么执着于杜兰达尔(杜兰达那)的原因?”确认对方同意后,赫克特开口了。

比搏力煞更锋利、比传递穿刺声的音速要快、比抽离尸体的金属更冰冷,要是文字被赋予实体,这项提问必贯穿他的心脏,将其撕裂,再一吋一吋地凿开直至灵魂深处。即使有所预料,于那一刻,宛如胸腔被紧压着,曼迪卡尔多感到窒息,深入核心的质问可以比钻心的伤口更让人痛苦。

杜兰达尔是他成为英灵的原因也是他悔恨、哀嚎、幻灭的根源,绝世之剑给与他辉煌直到坠落至无光的深渊,即使于第二次人生他手握也非真实的绝剑,只是抱着稍纵即逝(梦)的光辉追逐着遥不可及的光芒。因此,他打从心底抗拒回答,这举动等同要他将自身所有可憎低劣处暴露于他人视线中,他并非不肯面对自我之人,正好相反,因他极为清楚自身劣等,他才变得阴沉消极,可若论展露与他人,则又是另回事了。

像渴求着契机或像落水者寻求浮木,他怔怔地望向赫克特,而提问者不发一语,只是用褐色的眼回望,那一瞬,是棕色藏着斑驳深绿色的眸子让曼迪卡尔多神游于生前旅途中一望无际的郁郁森林,抑或从中透着年长者的沉稳使他平静,总之,他没来由地认为无论自己接下来说了什么,他钦慕的大英雄都绝不会认同却也不会否定他。他分明知晓自身罪行,也认为自己的死亡是合适的惩罚,然这项想法还是让他难以言喻地平下心,于是,在经过一番挣扎后,宛如上了发条,紧绷的齿轮终于开始转动,自死后一直停滞的他,不知是向前进或后退,迈开了第一步。

“赫克特大人您可能已经知道了,我啊,生前在偶然下有了获得您武装的机会,通过考验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闪耀的铠甲和头盔,可那之中却没有不毁的极剑:杜兰达尔,”艰难地开口后,话语便平顺地流出,语调异常平缓,像在讲述某个童话或床边故事,只是主角并非英雄或超人,只是个冒险者,如同在追忆遥远的过去,他缓缓地低下头,视线随意地落在交叉的手指上,顿了一会,继续述说。

“为了集齐传说中九伟人的武装,我向妖精许下誓言,在得到绝世之剑前,不配戴任何剑,接着开始寻找剑的持有者,查理曼麾下第一勇士罗兰,我后来找到他并与他决斗,但发生一些事最后没分出胜负,于是当我在树林里发现杜兰达尔,而旁边只有一名骑士看守时,我拿走了剑,并杀了那名骑士。”本称得上流畅的话语毫无预警地停了,并非刻意,而是因为接下来便是转折点,至少他本人如此认为。

“拿到杜兰达尔后,我跟不少人决斗,最后,我遇上鲁杰罗,在装备您的全副铠甲加绝世之剑后,我自大地认为能立刻解决他,结果那家夥出乎意料地难打,在情况不能再拖下去时,我用上全力砍向那家夥的脑袋——”回忆宛如幻灯片倒映在洁白的床单上,鲜明的不可思议,从者们不会成长却也不会退化,他们的记忆不会变质,永远地固化在最后一刻,而他压抑着随之湧起的情绪,说出结局。

“结果鲁杰罗完全没有受伤,连头盔都没有损坏,但他的剑却贯穿了理应无坚不摧的铠甲和我的心脏,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没有得到杜兰达尔的承认啊,接着就这么死了。”这既短又无趣,好不容易来个转折后竟一路急转直下到终点,缺乏剧情起伏,结尾令人困惑,连反面教材都做不成的故事,这就是冒险者枯燥又配角般的人生。

曼迪卡尔多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期待赫克特说什么,谴责也行、鄙夷也罢,或者就这么待到御主来找他们也行,总之他回应了枪兵的提问,而他也没奢求什么,尽量不带情感的讲完一生已使他疲惫,在思考如何踏出第二步前先这样待着也不错。

“——我说啊,曼迪卡尔多。”约莫几分钟后,原先的倾听者发了话,语调令人难以捉摸,先前的说话者则在心中稍做准备后,转为聆听的一方,将视线转向赫克特。

“你是笨蛋吗?”简单、直接,并非具有极度羞辱意味的字句,甚至通常带点玩笑意味,但政治家瞬间锐利起的神情及严厉的语气使其比任何严苛的话语要还具有破坏性。

“——唔。”如果只是纯粹的苛责,他是可以忍下去的,但这没头没尾却极具魄力的语句击垮他的心防,灰色眼眸泛上一层薄雾,先前自述时,极力藏起的脆弱,此刻显露在那张动摇的脸庞上。

“你听好了,不论在你眼中的杜兰达那有多么重要,也不过只是铁块而已,不会有'承认不承认'这种个人意志。”毫不留情,年长者直接指出骑兵的不理智处,并用铁块形容被众人称颂为绝世之剑,同时也是冒险者至死,不,甚至死后也仍在追寻之物。

“那才不是什么铁块!那是身为九伟人的您持有的宝剑,是我最尊敬的英雄的佩剑!”曼迪卡尔多奋力地驳斥,彷彿这足以解释一切,足以向另一人证明这非凡的武装具有自我意念,然后者只是无声地盯着他,此刻那对缄默的瞳孔令前者前所未有地焦躁,即使方才曾使他平稳。

“我,用卑劣的手段取得杜兰达尔,玷污它的光辉,才没得到它的认可,最后可笑地死去!”无法忍受这沉默,以及那彷彿看透自身低劣的眼眸,青年颤抖地自白烙进灵魂的绝望,极端自贬的言行使他看起来像一头专注于自残的野兽,在反复撕咬伤痕的深渊中咆哮。

“那么,在一对一的公平单挑下输给阿喀琉斯,尸体被战车绕着城墙拖,死得无比悽惨的我也没得到杜兰达尔的承认吗?”赫克特冷淡地说。若按着伤兽的思维走,即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是、才不是那样——”鞑靼王更加强烈地反驳,分明不是那样,但明显的双重标准使他无法解释为何不一样,在这极短的辩论中他完全地败下阵,打从一开始,固执于有根本性缺陷的思路时他就注定输了。

看着曼迪卡尔多的曜石眸子被痛苦所击碎,盲目于自身脆弱而紧咬着牙如同其存在也要啮咬殆尽的模样、注视着他即使游走在崩溃边缘仍捍卫自己的姿态,是时候了,这样想,赫克特下了最后一手。

“听我说,曼迪卡尔多,”特洛伊英雄微微向前俯身,半强迫其呼唤的人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低沉的嗓音穿透青年紊乱的思绪,两人的视线再次交集。古木与哀兽、镇静与动盪,接着,前者开口了。

“不是因为你没有得到杜兰达尔的承认才在决斗中死去,只是因为你比对方弱而已。”夺去对方所有自我欺骗的可能性,让其看清隐没在绝剑荣光下的残酷真相,枪兵将骑兵从漫长的梦靥中拉出,带到现实(地狱)。他无法预测这句话的后果,也清楚自己没有资格插手他人的第二次人生,但看到一介青年,悲观、阴沉却让人讨厌不了的少年,沉浮于过往、仍徘徊在失去杜兰达尔照耀的道路,作为年长者,他决定打醒迷途的冒险者。

这种话对你来说也许太残忍。

看着那支离的面庞瞬间愣住,烟雾般飘散的眼眸定格,而其中深黑的瞳孔骤缩,微张的唇如同死人般没有洩出呼吸与话语,特洛伊英雄默然地想。

但是,你并不是会逃避真相的人,对吧?

会为做过的事懊悔、会因了解自身可悲失意,可绝不会选择逃避,赫克特这么认定、看待曼迪卡尔多。

这份确信无来由又非理智,毕竟他并非骑兵本人,他无法证明其,然同时也代表绝对无人能否定这份信任,除却被这么相信的当事人。而在这样充满不确定性的情况下,他静静地等待,然后看到了——

水。缥缈于清晨湖水上的雾色眼眸落下一滴水珠,接着第二、第三,持续滴落的水串成两痕透明的细流,在灯光下隐隐发亮。

“喂……”目睹眼前人流泪,枪兵古木环复墨绿的眸子微睁,本闭着的嘴下意识地呼出一声惊愕。他试想过几种可能性,其中无非是宣洩愤怒或不甘心后接受事实,但他没料想到会如此地:平静,既无哀伤也无痛苦,骑兵的表情像永眠的恩底弥翁一般平稳,常与泪水相伴的哽咽声也没有从轻闭的双唇流出,就只是安静、安稳地流着泪。

似乎没注意到脸上泪水的温度,直到注意政治家表情变化,青年才困惑地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因此沾上雾水、眼眶为此凝聚水露,在光的折射下视线变得模糊,他才惊觉自己哭了,于是赶紧低下头按揉双眼,想要制止眼泪流出与露出如此失态的模样,但无论如何压制、克制,泪珠仍源源不绝地流出。

“不是的、我并没有因为被说比鲁杰罗弱而难过——因为我…虽然挺不甘心,但那家夥的确比我强。”止不住哭泣,但又不想被误会,冒险者开始不甚熟练地解释,与此同时,别开头,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

“我知道我不过是个三流、也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被杜兰达尔承认,但——忍不住觉得,假如、如果,真的只是因为自己弱的话,那就太好了——”心结尚未解开,不会这么轻易,因无论他人如何述说,只要他本人仍认定绝剑在其双手碰触不到处,他便会继续停滞于阴霾之路,然这句话本身,使他无法克制地感到些许慰借,以及理应不该拥有的安心,如同阻挡他旅路的巨石崩裂,透出一道久违的曙光。

已经语无伦次、没有逻辑可言,但特洛伊英雄只是待在一旁,毫无遗漏、无比专注地听着那笨拙的话语。

“曼迪卡尔多,你应该也听御主说过在希腊异闻带的你的事了吧?”在对方说完后,赫克特再度提问。

不明白此刻为何会问这个,然他正想尝试转移注意力来停止哭泣,因此一只手继续按压眼球,另一手已然放弃地半盖住脸,点点头。

“异闻带里的大叔我,在最后将杜兰达那讬付给你,而你借此发动宝具挡下月之女神的攻击,让御主他们得以前进。”曼迪卡尔多默默地聆听,他确实已经听立香说过,但无论听几次都觉得无法置信,他的确愿意为了生前死后都仅此一个的挚友拼上一切,他早已在心中发过誓,可自己竟然做出这种英雄般的事蹟,简直无法想像。

“老实说吧,宝剑也好、钝刀也罢,任何武器都不过是消耗品而已,竟然拘泥于这种东西,大叔我觉得你真是蠢得可以。”在这种情况下、在哭泣的人面前,政治家像是不知道何谓委婉,毫不留情堪称冷酷地说出真心话。

被人叙述自己的壮举后被骂傻,一正一负的评价并没有相互抵消,尤其今天已经两度被用笨的同义词来形容,这通常是查理曼系的专属形容词。被尊敬的英雄如此看待多少让曼迪卡尔多受了些打击,本就不怎么挺的背又弯了些。

“大叔我不在乎武装这点是真的,但怎么说呢、杜兰达那好歹是我的宝具,对我来说也不是没有任何价值——总之,不是会随便交给任何人的东西。”枪兵没在意对方,继续说,眼帘半阖上,缅怀着过往,语气像透过一层布般模糊。

现在还能轻易地回想,故国的大家在自己疲倦地倚在仗棚歇息时,悄悄地走进来,擦拭完武装后又悄悄地走掉这件事,即使因那时半梦半醒而无法清楚地回忆,但看着长枪锃金的光辉也不难想像吧。不论如何,正如他所说,他不在乎这柄武装,但它绝非能随意割舍、转让之物。

“所以啊,意思就是,大叔我、闪耀头盔的赫克特,早就承认你了。”像是册封仪式,赫克特以国王普里阿摩斯之子,及特洛伊的王子、军略家、政治家,守护者等多种身份,道出其最辉煌的称号,然其授予的并非勳章或佩剑,而是一项认可,他笑着承认了生存年代、个性乃至人生历练都与其千差万别的鞑靼王、骑士兼冒险者曼迪卡尔多。

骑兵的手于不知不觉中放下,粼粼的灰色双眸毫无掩饰地凝视枪兵,无声的唇紧闭着,但这仅维持一瞬,下一刻,像是荒狼获得新生的第一声嚎叫,青年失声哭泣,更多泪水从如月光洒落白石子道上的眼眸流下,经过攀上潮红的面颊,汇流于下颌,最后滴落在抹去晶莹眼泪的双手上。

对枪兵来说,此刻眼前人再也不是同为英灵之一的青年或敬仰自己的追寻者,只是一位哭泣的,并且需要再一些指引的少年,于是作为年长者——

“你可是出色地保护了御主到最后,这要大叔我怎么能不承认你呢?”他倾向另一人,饱经风霜的大手抚摸其柔发,约莫那处彷彿胎记般的白,其中兼有中年大叔的随意及父亲的慈爱,岁月流转于其中的深绿色双眸注视着被泪水洗刷后变得无比清澈的星空眸子,难得温柔地笑了。

“嘛,但要是比起我的承认你更想要杜兰达尔的话,就算是大叔我也没办法啦。”最后的最后,大叔像平常一样打趣,为此曼迪卡尔多忍不住笑出来,一个参着泪水、闪着光的青涩笑容。

赫克特看过无数人落泪,母亲、爱哭鬼卡珊卓拉、他的安德洛还有斯卡曼德里俄斯,每当爱着的人们哭泣,他总能设法安抚使他们暂停流泪,但他从未成功让他们再次展开笑容,自己死得当下尤其如此,因此曼迪卡尔多彷彿雨后之虹的表情,兴许稍稍地补足了生前的小小遗憾。

一切都没改变,守护者的哀戚如此沉重,绝非一两句话能减轻,只要英灵座仍存在,身为境界纪录带之一的他便注定记得一切,扛着苦涩、煎熬的思念守护着,冒险者也一样,其失去之物已成灵魂上的空洞,在遥遥无期的自我实现、填满前,他都得带着缺失走下去。但即使仅此一时,仅存在于这两副灵基中,他们都确实得到一丝宽慰、仅此一刻的奇蹟,他们皆已死去,所以死亡也无法再次剥夺他们所有,当他们于此世的任务结束,这份纪录终超越时间空间的限制,回到座上,无法抹灭地镌于两人灵魂,作为守望泛人类史的永恒中令人忍不住微笑的片刻。

“好了,完成了。”磨平最后一处粗糙,枪兵宣布完工,递给骑兵,同时伸个懒腰,腰则发出很不妙的声音,暗示其拥有者已非当年。贴布好像没了,但现在驻守医务室的是护士长,拿到贴布前大概就先被杀了,还是去向犯罪顾问周转些好了,但一个没注意就会被坑Qp真麻烦啊。这样打算,他敲敲腰,叹口气。

“啊,嗯。”太过于惊讶以至于忘了道谢,新人只是睁大不再流泪的双眼注视着。

“怎么了,不满意吗?”政治家略带戏谑地说。

“才不是!只是、难以想像是我那把木剑…”冒险者赶紧反驳,同时眼睛离不开似地专注于手上的剑,其在细致的打磨下平滑地发光,熠熠生辉,宛如金属般难以形容地发出柔和的光芒,与此同时又极度称手,虽然他拥有极剑的时间实在称不上久,但毕竟习惯已养成,加上一些自我安慰的心态,他总是尽量仿造回忆中杜兰达尔的沉甸感来打造木剑,不过在时间的缓慢消磨下,他也越来越无法准确把握绝剑的重量。而在他握住经特洛伊英雄修整的木剑时,像是寻回遗落的拼图,他想起了不毁极剑的质量,那段手握荣耀之剑的日子,升起一丝惊喜和——

“但是,想到总有一天它会毁损就让人有些感伤呢。”青年苦笑着说,彷彿预见复满凹痕、历经摧残的木剑断裂成两半的模样,轻轻地抚摸剑面,像是对待一件易碎品,即使它有绝世之剑的威力,终究不过是赝品,并不像真品一般不弯、不折并且不毁,虽然早已接受这项事实,但对于终将毁坏的木剑,他感到哀怜。

“武器不过是消耗品,大叔我已经说过了,但你还是无法释怀吧。”看着眼前人稍稍失落的模样,特洛伊的英雄只是懒散地耸耸肩,向后摊在椅背上,顺手点根菸来抽,吐出气,看着烟雾缭绕在自己头上。

“所以只要在毁坏前彻底地使用它、好好地用来保护真正重要的宝物不就行了吗?”像个大叔,也确实就是个大叔,大剌剌地笑着,提点青年最重要的事物。

“嗯。”脑海浮现那头亮橘色的秀发,以及比那更耀眼的太阳眼眸,骑士用力点头,带着无畏的眼神和不毁的誓言。

x天后——

曼迪卡尔多站在管制室前,即将进行灵子转移,今日目标是收集素材,预定编队是Lancer,没错,Lancer,而他作为Rider被编入组队的原因是,赫克特为了补偿新人向御主申请更改组队,而他们的御主直接将骑兵编进枪兵们的队伍,虽御主是出于好意,但这项举动却让冒险者陷入了空前的危机,理由是今日队员们。

布拉达曼特,查理曼十二骑士之一,白羽的骑士,同时也是鲁杰罗的恋人,从各种意义上都算是身前的敌人吧,但这不是重点,金发骑士姬、令人感到刺眼的笑容,甚至连宝具都叫眩目的闪光魔盾!她,毫无疑问是阳光系!要是直视她一定会瞎掉。

库·丘林,凯尔特神话中的战士,库兰的猛犬,虽然有邻家大哥哥(据master所说)这种亲民的属性,但被称为光之御子的他无疑是阳光系!不,他就是光本身!光是站着就能形成光污染,要是站在他身后绝对会像影子被照射一样被抹灭。

迦尔纳,印度古叙事诗摩诃婆罗多中的高洁武者,虽然看起来沉默寡言,但被称为Launcher,能从眼中射出雷射砲,并且是太阳神之子甚至死后与太阳一体化的他绝对是阳光系!不,他就是太阳!原以为有被称为太阳化身的法老王就足够供应shadow border 一整年的电力,没想到竟然有第二个太阳,不行,迦勒底要被蒸发掉了。

呃啊、阳光系的密度太高了,好不容易才习惯和阿喀琉斯组队,巴索罗缪虽然是帅哥但残念的地方让人相处起来很安心,可是,枪兵的队伍是什么状况——

基于上述理由,阴沉系从者本是第一个到的,但在阳光的枪兵们踏进去后,他便发挥敏捷A的速度逃出来,变成现下阴郁地站在门口外的走廊上,头靠在墙上的状态。

“好想回去……”骑兵厌世地想,除了不擅长面对阳光系外,还因为——

“被赫克特大人看到那么丢脸的模样……”低声呢喃着。回想起来都觉得难堪,事情发生的当下因为太突然而没有意识到,但自己竟然在最尊敬的英雄面前哭了,还被像个孩子般安慰,那天进行例行的睡前回顾时,羞耻感迟来地像虫豸般钻进思绪,头发上残留的手心温度也迟迟挥之不去。那一天后,他没有再遇上特洛伊英雄,毕竟两人被分配的任务及休息时间都不同,没有机会遇到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假如真的碰巧遇见,他也没自信能正常应对,因此当昨天御主通知更改编队,他才想起他同年长者的约定,并一直不知所措到现在。

好想回去,但是,毕竟约好了, 所以像个骑兵地上吧。

经过一番挣扎后,他下定决心,并做了些无用的自我激励,身体离开墙面,向管制室走去——

“喂喂,怎么呆站在这。”连一步都还未踏出,便突如其来地被从后头搭话,还粗鲁地被对方在背上拍一下。

“赫克特大人——”他转向后方,发现是不知如何应对的枪兵本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对对、是大叔我——好了,御主差不多要来了,我们赶快进去吧。”没注意青年的内心波动,大叔随口应了句,并迳自走向管制室。

被丢在后头的曼迪卡尔多默然地站在原地,像是愣住或神往似地,望着赫克特的背影。高大坚屹,墨绿色的长披风随着前进摆动,左手稳健地拿着最初的杜兰达尔(杜兰达那),枪尖划出锃亮的轨迹,金色光辉比他在罗兰手中第一眼看见时要更耀眼,那走向战场的特洛伊英雄,每一处都与他生前的想像一般——即使不带头盔也依然闪耀。

“不跟上吗?”走了几步后,枪兵回头看向仍伫立在原地的骑兵。

望着最敬仰的守护者,冒险者不再迟疑,向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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