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yager 3

不要回头

       和煦的阳光落在身上,带来适宜的暖意,徐徐微风夹带着青草的气味,每下呼吸,清新的空气和大地的气息便充盈整个肺部,双肘置于桌上,肌肤自动感知着布料带来的轻微摩擦力和木头的质地,耳边传来风声、丛林鸟叫声和令人满足的欢笑声,闭上的眼睛只看见透进眼帘的斑驳日光却已足够,感官自动感知着周遭,一切都是凝滞的150年间无法触及之物,周遭万物是如此令人餍足却又因头一次嚐到而显得不真实。

        而远胜这些感受带来的快乐之上的自然是--

        “兄长~赶快开动嘛,我想吃面包!面包!”

        最深爱的兄弟们的陪伴。

        坏相闭上的双眼似两道新月,笑意满足地自嘴角洋溢而出。根本用不着视觉,不,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等感官皆不需要,超越五感,现下,他只要同过往那漫长岁月般,依偎着兄弟们的存在即可,而认知彼此存在的过程不需此些构成生物与外在世界连结的官能涉足,只依凭那相连的血脉。

        哥哥、血涂、脓烂相、青瘀相、噉相、散相、骨相、烧相,还有--

         某样异物。

         “啊,血涂哥,吃饭前要先擦擦脸啊--”少年飒爽的声音传自耳边,与死前最后听到的声音不同,没有下杀手的决意、没有对于自己的歉疚,此刻那嗓音中只带着爽朗和关切,异样感令他不自觉睁开双眼,决定依靠视力看清眼前人。

        “呦西,这下就擦干净啦。” 杀死自己的咒术师少年,正坐在自己对面,血涂的旁边,与九相图兄弟们同桌畅饮、共享天伦。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九相图的次男疑惑地想着,但不可思议的,对于杀死自己的凶手,他心中没有湧起一丝憎恨之情,倒不如说,充盈心头的是血亲间无需顾虑的亲近感。看着对方轻巧又全神贯注地擦拭好血涂的脸,末了,手里拿着弄脏的纸巾晃呀晃,吐了一口气,看似无奈,脸上却露出一副「真拿哥哥你没办法呀」的表情,让他的嘴角又上扬几分。这对彼此再熟悉不过,唯有自小相伴着长大的亲手足般的举止简直就像……彷彿他们真真切切地共伴了无数次年转。

         不,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血涂和我……我们分明死在回收两面宿傩手指的任务。

         此刻坐在他眼前的血涂身上没有任何伤口,那可憎女人造成的致命伤没有遗下任何踪迹,而他断掉的右臂和遭贯穿的腹部也完好无缺,彷彿那场死战从未发生过。可无庸置疑,俩人双双殒命在八十八桥上。相依150年的弟弟死在面前时他发自灵魂的哀恸和在全身血液中沸腾的仇恨是铭印于所有构成他一切上的真实。

        是这名少年的生得术式吗?让敌人陷入幻境中使其失去反抗能力?……不,事到如今才用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已经彻底死去了……就算出于多馀的怜悯,在我完全死亡前几秒发动术式,那又何必把自己也安插进来,还管血涂叫「哥哥」。

        困惑和胞弟死亡的事实令坏相不自主敛起笑容,但他从容地将交叠的手掌搭在嘴边,巧妙地隐藏自己的困惑,不愿破坏眼前这不明所以却如梦似幻的情景。

        总不会是所谓的走马灯吧?他搜寻受肉体的知识,猜测道。然这个想法甫浮现在他脑海中,便被他给彻底否决了,几乎要哑然失笑。此情此景,在那暗无天日的150年里不曾也不可能发生过,遑论受肉后至死亡那不足半天的时间内。何况,这依然无法解释那名少年的在场。绝非他对那段唯有彼此存在,时光荏苒、物换星移全与他们无关,不知大千世界为何物的数万个日子有任何不满。对他们来说,彼此就是全部、是世界本身。苍穹无垠、桑田无界、沧海无际、峻岭无顶,天地间有诸多无限,可他们所期许的也就那唯三的兄弟们。于他来说,只要是兄弟们所愿,哪怕要再继续被封印上无数年月、洄游在现世与黄泉间,永生无法超脱,他也甘之如饴。直至他们用以维持肉身的诅咒从世上殆尽,肉体在悠久的岁月中,于福马林中溃败成烂泥的那一天,他都会怀揣另两人的存在,接受终止生命的束缚,如品琼浆玉液将那鸩酒一饮而尽。

        我们三人是一体的。

        哥哥在他们临行前所说的话语至今仍镌刻于心,他引以为荣,以此为戒律,殊不知这誓约于受肉后短短几个小时内便夭折于咒术师之手,此生再也不复相见。

        他看向血涂,自己没能保护好的弟弟双手握拳抵着桌缘,分明按奈不住想吃的慾望却仍乖巧等待兄长们开动的模样实在让他忍俊不禁。不由自主的,他的疑虑消散开来,像朝露为阳光所蒸发。 

        是虚假的幻境也好,拜讬了,让这梦幻泡影般的转瞬再延续哪怕一刹那吧--坏相忍不住祈祷。

        赛河原上,无数次重新堆叠被恶鬼推倒的石塔,那些比父母早夭的孩子们最终会由地藏菩萨来拯救。那么他们这些从子宫中被硬生生拽出、脐带被扯断,仍因母亲的恩惠苟延残喘,和因加茂宪伦的恶意而被活着制成咒物,死不了却无法降生,受肉了却又不为神之理所容,身为半人半咒灵的他们,又有哪位神明愿意垂怜呢?

         “抱歉久等了,我们赶紧开动吧。”他拍一拍掌,端起篮子里的面包递给血涂,看着他雀跃地拿起一块,一口吞下,双手捧着脸颊,随即绽出比阳光更明媚的灿笑,他不禁抿起笑,接着身体自然而然将面包篮递向咒术师少年。

        “谢啦,坏相哥,等你这句话很久了。”少年笑瞇了眼,咧着嘴笑道。立刻接过面包篮,迅速拿起块面包,以不逊于血涂的气势不经咀嚼张口就吞,下一秒,目光锁定眼前的义大利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盛了一盘,接着流利地旋起一口面,喂给眼巴巴望着的血涂吃。

         “你们悠着点吃,食物可不会长脚跑掉喔。”坏相被他们的举动逗乐了,勾起嘴角,下巴轻轻靠在左手上,悠悠地抬起眉,水晶般的紫色眼眸慈爱地望着幼弟。

         “坏相哥你才是,再不吃的话,小心待会就没了。”咒术师少年腮帮子塞满了面条,一边咀嚼,一边说道。

        “就没了喔。”嘴里又被塞了一大口面,血涂也附和道。

        “唔,你们,要多加注意下吃相--”

        “来!哥哥你也吃一点吧!”彷彿要打断训话,少年立刻拿起面包篮,转向胀相,咧出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真是的,哥哥,你也劝劝他们吧。”坏相叹了口气,顺势转向兄长。

        下一秒,绀紫色的眼眸因意料之外的情况而睁大,双唇因震惊而微张。

        “啊,哥哥又在发呆了。”术师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并没有传达到坏相耳中。

        --哥哥他在…微笑……

        受肉前的他们仍是胚胎,五官尚未发育完全,表情是与他们无缘的情感表达方式,他们感知彼此状态、情绪、乃至存在的方式全权仰赖那流淌于相连血脉中的感应。而受肉后他们三人相处的短暂时间内,胀相的表情一直是不快、严肃且疲惫的,刚得肉身便被捲入人类与咒灵间的派系斗争,经过权衡利弊后虽决定站在咒灵方,可咒灵一众决称不上夥伴,穿着袈裟的男人更是城府极深,意图叫人捉摸不透,在这种情况下弟弟们还被派遣去执行任务。即便送别之际,坏相、血涂笑着向他道别,他也只是稍稍松懈紧绷的表情,牵动嘴角对他们说路上小心。

        可此刻,九相图的长子,露出如春风般轻柔,却能使冰雪消融的微笑。为了回应弟弟,胀相张开本阖着的眼睑,却不发一语,因一切尽在不言中。那双剔透的琥珀色眼眸流露出无止尽的柔情,深褐色近乎墨的眉头舒展开来,眉尾放松地垂下,因疲倦而在眼眶外缘形成、带点颓丧感的两环淡红此时也晕散开来,为那张苍白的脸染上生气,右手手指轻轻搭在唇边,有意无意地遮掩自己弯起的嘴角,但坏相没有错过那朴实却无比珍稀的笑容,更何况,没有任何人能错看那宁静面庞里漫溢出的幸福。

        原来是这样啊,哥哥……

        紧随着诧异而来的是--

        这才是哥哥你的愿望吗?

        对现况的彻底理解。坏相凝视深爱哥哥的面容,看着那流溢出的喜悦和靥足,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会现在才注意到呢?他忍不住握紧双拳,几乎要渗出血,像是鞭笞自身般自问。自己时刻淌着脓、散发恶臭,丑陋不堪因而令他自卑不已的后背变得光滑平顺一事。他甚至如常人一般穿上衣服而不需忍受布料摩擦创面的不适--这件事是他的向往,也自然是视弟弟们为行动纲领的胀相所希冀。

        为了兄弟、如果那是兄弟所愿,那我便以身殉之。

        明明在心底大言不惭发誓过了,可倘若这根本并非兄弟所期望,这份宿愿又有何用?哥哥你,是因为我和血涂异形的外表才选择站在咒灵方吧--

        我们三人是一体的。

        而我却没能察觉哥哥的真意,私自假定咒灵描绘的未来是你所盼望。因为傲慢、因为轻敌让血涂被杀死,自己也背叛与哥哥的约定死去,分明本应是三人共享生命,各自为另一人而活着--那才是独属于我们的命运,倘若雁行注定失序,自己拼死也该让血涂活着回去的……

        因为我的错,让哥哥孤身一人了。

        脑海中思绪翻腾,懊悔如虫豸啮咬心头、愧疚几乎要碾碎自己的脊骨,对自己无能的悔恨、对兄长的愧疚欲化为字句溢上胸口,然张开口却只剩沉默。坏相沉痛地注视哥哥的笑颜,他怎忍心侵扰对方的美梦?所以他选择扼住自己的咽喉,镇定住自己的表情,表现出一贯的优雅,同时庆幸对方正如静谧的花草般静静望着,却带着无比鲜明的宠溺之情看着血涂和少年,他终究没把握藏起自己动摇的眼神。

        哥哥你一定很自责、很痛苦吧--

        后悔自己没有选择人类那一方,将我们的死全归在自己身上,擅自认定为你的过错。悲恸到那么强大的你,也陷入这过份美好的梦境里:一个我们依然存活甚至得偿所愿的不可能存在的记忆中。在这里,血涂自由的在瓶子外笑着,而我也没了自卑的背部。

        那是不曾存在也不复存在可能性的记忆,但胀相的悲愿,和血脉间藕断丝连的联系将坏相和血涂的灵魂从彼岸牵引回,并锚定于这强烈思念所构筑出的空想上。

        至于那名少年--

        我明白的,哥哥,他恐怕是我们的弟弟吧?而且是仅存的,跟你在「同一侧」的。

        红色系绳新岔出了一缕纤维,纤细然坚不可摧,一路横跨三途川绵延到那名活着的少年身上。

        思及此,坏相垂下脸,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蹭着右手小拇指与掌心紧密相连的那一节,怜爱地轻抚着,彷彿在碰触什么珍贵而又易碎之物。

        但我再珍视又能怎样呢?他无奈地苦笑。坏相发动术式蚀烂腐术・朽的手势就悬在那根最小、最外侧的拇指上。如同他命运的红线从心脏直连到小指再系到手足们身上一般,从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起,他对「另一侧」兄弟的感应就像萧瑟的穿堂风呼啸过而不复返,红色的系绳仍联系彼此,可就像石子落入池水而没有激起涟漪、像对群山呼喊却没传回回音,像将手掌紧贴于胸口,却感受不到膊动。分明清楚知晓对方就在「那一侧」,然身处「这一侧」的他无论怎么呼唤都不会得到回应了。对150年间一直仰赖超脱五感的官能呼应彼此的咒胎九相图来说,那是无止尽的孤寂,比身体机能终止更意味着死亡。

        以停止生命、不伤害他人的束缚来保障自身存在无法被破坏,此为特级咒物。而以诅咒为食来保持肉身,以兄弟们的存在来维系精神,此乃咒胎九相图。丧失这交流方式之时,150年间灵魂赖以为生的生命之泉也干涸了。

        真遗憾啊,现在,甚至连新得到的五感都比血脉间的感应更能明确感知兄弟们的状态……

        坏相眷恋地看着兄长,希冀相连彼此的红线能像从前一般捎来回应,但那盪漾已成绝响。他只能留恋地看着斑斓日光照在其苍白面容上,注视其碎发在风中摇曳,凝视那不渴求他物,唯愿驻足于此时此刻的微笑。

        坏相也是如此。兄弟的念想就是他的意念。兄弟的幸福就是他的至福。兄弟停驻之处就是他的栖身之所。

        --只要这真是他们所期望的归处。

        但是啊,哥哥,继续待在这里也无所谓吗--你术式的副作用,想必已经深刻明了我们死亡的事实。即使是虚假的幻境,你仍想伫足于此吗?

         他一度错看兄长的真心,可这一次不同,他确定这不是哥哥所期许的归属。

        因为--

        “呦西,吃饱了,多谢款待!”少年大声地合掌,表示完食。

         “呐,我想玩球!陪我玩!”血涂也跟着对食物丧失兴致,拿起放在桌底下的球,嚷嚷着要对方陪他玩。

         “欸,是没问题啦,但小心胃下垂喔。”嘴上这么说,但少年还是干脆俐落地站起身,转了转手臂,跟着血涂走了。

         那名少年……我们最小的弟弟出现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据。

        坏相的视线紧跟着朝着他右手边远去的弟弟们,特别落在末弟的身上。

        哥哥你,想必是为了帮我们报仇,跟他战斗了吧。

        复仇的烈火,坏相是再清楚不过了。毕竟血涂死后,他也打算亲手杀死那个女人和眼前的幼弟。

         大哥你很强,想必是赢了吧。恐怕把他打到濒临死亡,并打算补上最后一击--

        彷彿察觉到了什么,樱花色发的末弟转过身,看向胀相。

        然后在那一刻,产生了这虚幻的箱庭吧。

         “你怎么了?哥哥,身体不舒服吗?”顺着他的这句话,坏相再次将目光投到哥哥身上。

        胀相先前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破碎的神情。他紧咬上唇,力道之狠看似随时要溢出血。眉心被两道眉给揪住,遗下几道充满痛楚的纹路,末梢下压,彷彿承受着世间一切苦难。金褐色的眼眸在隐约的水气中晃荡,粼粼波光像是流淌的金色佳酿,然其中深邃的痛苦昭示他无比清醒。

        九相图长子的胀相,其术式赤血操术的副作用,使他无论距离多远,都能感应到血脉相连的弟弟们的异变。死,那是生物最大也是最后的异变。在他即将杀死弑弟「仇人」时,他深刻感受到了眼前仇人的死。理智尚未意识到真相,但那浓于诅咒--浓于构成他们半身的血缘为了避免伤害手足,自动产生这不存在的记忆以遏止他的行动。同时,他对害死坏相、血涂的追悔莫及,和与他们携手活下去的祈求,种种命定构成了这不存在的记忆。

        我能感知他还在「另一侧」,所以现在应该姑且脱离生命危险了。可那群咒灵(那些家夥)说过要在涩谷发动事变,封印名叫五条悟的男人好迎来诅咒的盛世。对他们来说,哥哥的力量是必要的,在那之前绝不可能放任哥哥自由行动。既然是足以颠复整个咒术界的行动,术师们必定也会集体出动。恐怕哥哥就是在完成封印后的途中碰上他,然后演变成现在的局面。倘若真迎来诅咒的盛世,那么即使他现在尚且安然无恙,也不能确保接下来的安危。

        坏相凭借生前获得的片段资讯,推敲当前的局势,于此同时,忧伤的目光流连于哥哥身上。

        那么哥哥,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必须要去。”彷彿呼应坏相的心声,胀相低下头,开口了。声如细丝,嘶哑且困惑,但他用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接着抬起头,看了三位弟弟最后一眼。在他的视线与坏相交错的那一刻,后者瞥见了深深的依恋,但下一秒,他挺直脊背,迅速转过身,连个侧脸都还没来得及留给坏相,就迈开步伐,向着另一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就知道哥哥会这么做。几秒后,确定哥哥离自己足够远后,九相图的次子也站起身,整个人面向哥哥的背影,不舍却满怀骄傲地笑了。

       “兄长要去哪里?”血涂困惑的声音从正后方传来,察觉到长兄的远去后,他立刻抛下手中的球。跑到二哥身边,拉着他的右手询问道。坏相回过头,温柔地将左手食指竖在唇前,示意不要打扰到他们深爱的哥哥。他顺势看了一眼后方,果不其然,他们最幼的弟弟已没了踪影,且随着哥哥的离去,这个世界开始崩塌了,漫无边际的景象快速分崩离析。碎裂、接着像是风化后的沙子般烟消云散,遗下的空间随即被黑暗所侵蚀。

        血涂看着远去的兄长,也明白了一切。

        “我没有自信我能安静的向兄长道别。”三男注视大哥那渐渐缩小的身影,忍不住握紧二哥的手,嗫嚅道。

        “说的也是呢,血涂,那我们一起走吧。”坏相加大力道回握弟弟的手,柔声回应其,视线在那远去的长兄上又停留了片刻,下一秒,转过头,对幼弟瞇起眼笑了笑,打算带着他往后走。

        “不用啦,兄长。”

        却得到出乎意料的回应。

        坏相愣住了,睁大眼望着他,紫色的双眼充满困惑,与此同时,血涂松开他的手。

         “我能自己先走的,兄长你就再多待一会吧。”血涂双手乖顺地摆在身侧,嘴角大幅度上扬,冲着哥哥笑了。

        分明自己才是哥哥,却还要让弟弟顾及自己的心情…

         坏相忍不住检讨自己,但心疼的同时也不可自制地感到高兴。

          “……谢谢,我马上就去找你。”坏相轻声道,疼惜地浅笑,然后目睹血涂在自己眼前化作一阵红色的风溜走。

        他再次转过身面对兄长的背影,此时,结界已彻底崩坏,空间和时间的概念不再具有意义,恍若一刹那又恍惚过了百馀年,两人间的距离彷若仅咫尺之遥,又彷彿隔了个三千世界。在这失落的乐园中,只剩下一片漆黑,连自己的形体都看不清,唯有哥哥的身影依旧清晰,像太阳般闪耀,不刺眼只是耀眼,不灼热只是温暖。

        彷彿回到了最一开始。坏相怀念地想。

        他最初的记忆是在温热的水中漂浮,不,说是记忆实在太过勉强,因那温存如昙花一现,只留下朦胧的印象。不过数周,他就被坚硬的钳子给攫住,连结他与母体间的一线血肉被拧断,将他残忍地从庇护所中拉出,他像动物残骸般被泡进福马林。世间的寒冷、疾苦、恶意铺天盖地向他席捲来,他想要尖叫,然而被堕胎的胎儿没能发育出声带,只能无声也无泪地哭泣。

        可这只持续了几秒,因下一瞬间,这苦难便被彻底消除:胀相通过相连的血脉找到了坏相。

        不能言语,但那手足间的感应比任何话语更具抚慰性;无法碰触,然顺着血缘纽带传递而来的情感告诉了他何谓温度;不可视物,可对方的存在本身即教会了他光为何物;无需智识,联系的同源血液直解将爱铭刻于他的灵魂和肉体上。在血涂来到他们身边前,有那么一小段日子,坏相的世界里只有胀相。与150次年转相比,那不过是远远少于百分之一的时光,可对于胎儿来说那是足以铭记一辈子的片刻。在悠长的休眠岁月中,他梦回着;在受肉后同蜉蝣般短暂的人生中,他惦记着;而在九泉下的十几天里,他缅怀着。

        我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我最初的记忆就是哥哥你啊。

        坏相站在原地,看着哥哥前进,但不可思议的,两人一直维持着相同的距离,不近也不远,不过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默默地目送对方。

        接着,最后、终于,胀相的前方出现了透着人造灯光的出口。

        只要再一步,他就能回到真实世界了--

        但他却一动不动,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坏相困惑地想,疑惑差点化为言语从嘴里溜出,但他适时压制住了。

        “坏相。”胀相低哑的声音穿过黑暗,直达弟弟耳中。

         “……”被呼唤的人心弦为之颤动,但他抿起唇,无视自身意愿,没有也不能给与回应。

        静默在两人间漫延,千言万语哽在彼此胸中,可兄弟俩不发一语。

        “ 坏相,我--”然下一瞬间,颤抖的嗓音率先背叛了胀相,那些压抑、那些思念终究如溃堤不可抑,他转过身,仍然抛不下心爱的弟弟。

        “不要回头。”坏相轻柔但坚定的话语直击兄长,散开的馀音回盪在整个空间。

        胀相本欲向左后方踏出的一步收了回来,身子最终只稍稍侧向左边,从另一人的视角,仅能瞥见些许的侧脸轮廓和杂乱的碎发。他听凭弟弟的意愿默默转回原本的姿势,但坏相注意到对方紧握的双拳和微微低下的头。

         “哥哥,”那脆弱的身影揪住坏相的内心,他眼神一暗,哀痛且怜惜。他岂不希望哥哥回头,跨越死生契阔,再次执起血涂和自己的手,一同回到那只有白天的幻境。他没有直接同血涂离开,此刻也依然无法自抑地望着对方深褐近乎鸦色的发丝就是最真切的自证。可他毕竟永远留在了那个下弦月高挂的夜晚,他怎能杀掉他披复其恩泽的鸦,怎能捻熄他唯一的太阳,只为与其共寝至永不到来的天明?

        他的心跳永远停止了,然那从心脏相连至小指,再导向他命运的红线--那与他兄弟们紧紧相系的红线,纵然魂断于八十八桥,也永远不会断开,因他的命运始终指向血脉相连的手足。

        所以他必须得说、他不得不说。

         “--血涂和我,我们已经死了。”坏相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接着用平静的语调宣告出对胀相而言最为残酷的话语。

        我必须尽全力履行弟弟的职责。

         “……”胀相不语,但脖颈彷彿承受不了那失去之物的重量,头又低下了些。

        “但是哥哥你还活着…「虎杖悠仁」也还活着。”他继续说道,与此同时,少年的名字也自然而然地从他嘴中流出,那发音令他感到陌生却又再熟悉不过。

        听到后半句里的名字,胀相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本能地,低垂的头微微地抬起来。

        “所以血涂就交给我吧,哥哥你只要像往常一样,时刻走在我们前方即可,因为……”

        “我们会在你身后扶持你啊。”

        坏相无比自豪地说道。

        我们三人是一体的。

        如果哥哥你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使命是时刻走在我们前方,那么身为弟弟的我们岂能成为你的软肋,阻碍你前行?我们自然要成为你的助力,这才是兄弟啊。

        倘若平等救济众生的羂索无法施垂怜、青眼于咒胎九相图,那么,他们就用血缘编织成的绳索来救彼此于水火。

        哪怕纺成的只是一缕蛛丝,他们也必能得到救赎,因他们任一人慈爱的对象始终是兄弟们而非自身。

        “……”有那么一会,胀相缄默不语,低下头,全身细微地颤动,拳头握得更紧,然终于再次挺直脖颈,直视前方。

        “更何况,”坏相头一次感激从受肉体那得到的知识和感官,特别是语言。

        胚胎时期,他们三人透过血脉间的感应来感知对方的情绪和存在本身,以理解彼此的性格及互相给与活下去的动力。彼时,言语乃是与他们无关之物,他们仅靠异于五感的官能便能进行交流,但不可置否,认知到的思绪始终是表层和最直观的。身为胎儿的他们并没有学会说谎,在真挚、深切的手足之情前谎言也无存在的必要。可这不代表他们不会隐藏,虽说技巧拙劣,为了不让兄弟们担心,他们其中一人偶尔会藏起自己的想法,其他两人只能被动感受到难解的波动,再去舔舐其伤口。然此刻,他能透过话语来明确表达自己,也能借由对方的表情、身影来读懂隐藏在表面下,如暗流湧动的感情和思潮。许多在那长达150年的年月中无法言表却真实存在之物、因爱而选择遮蔽的情感,在此刻获得知性和常识后,终于得以被明鑑。

        还有那句自接住彼此后,始终萦绕在他心头,难以表明,终在受肉后得以组织成言语的--

        坏相为血涂而活,血涂为我而活,我为…

        “哥哥你不是说过吗?你为我而活啊。”坏相直视兄长,眉眼璀璨,紫水晶的眼眸倒映出兄长的背影,双手交叠,嘴边是无比绚丽的微笑。

        坏相沉寂了150年之久的爱,所结晶出的至高的告白。

        这本是胀相希望与弟弟们一同活下去的祈愿,那么视兄长想望于自身意念之上的坏相,所能做出最崇高、最无私的表白,自然是胀相的祈望本身了。

        此身和灵魂降世之时即被你纯粹、无止尽的爱所铭刻,给与兄弟们我全部的爱就是我的本能。

        胀相仍然没有回应,不,是无法回答,因话语哽咽在胸口,只有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泣传出,他抬起一只手伸向面庞,宽大的白袖像在空中漂泊的雪花,然下一刻,他毅然决然地放下手,挺直腰杆,直面前方透着灯光和未知的出口。

         “虎杖悠仁,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必须要弄明白--我又究竟是什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坏相告别。胀相的声音仍带着困惑甚至是恐惧,可其中的决心却坚如磐石。

        “嗯,路上小心,哥哥。”坏相看着长兄那坚定的背影、笔直的背脊和不屈的后颈,双眸和双唇自动弯笑成上下弦月,并道出别离的话语。

        迷茫也好、选错路也罢,但切记不要回头--

        目送哥哥的身影消失在光之门扉后,坏相闭上眼,身体化为无数鲜红的花瓣,被朱红的风接住,两者相绕、相伴一路吹拂至远方。

        因为我们会在你身后扶持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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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薨星宫里,胀相和最为憎恨的父亲加茂宪伦--羂索决斗着。可活了1000年以上的求知慾与恶意之化身和受肉不过一个月的胎儿、特级与一级术师的云泥之别,让他毫无反击之力,如玩物般被压着打、践踏在脚下,肆意嘲笑后再像破烂的玩偶被随意抛至地面。

        他不在意那些讥讽,因他确实自认无趣,是身生父亲口中的失败品,可挚爱的弟弟们被羞辱,他怎可能咽下这口气。

        意识涣散到几乎要昏过去时,眼前浮现的是至亲们的身影。

        实力悬殊又如何?母亲与弟弟们的仇人就在面前,这能成为他不挺身舍命的理由吗?他的理念、他的意志和源于血缘的红色绳索将他从昏迷的边缘拉回。

        反抗,这就是兄长的宿命。

        所以--

        “九相图兄弟们--FIRE--!!!!”大量的血液倏地湧出,在那片血海中他拖动伤痕累累的身躯,奋力站起身,断掉的手臂也一并举起,赫鳞跃动・载藤蔓般的花纹如同他无法被挫败的斗志。

        把你们的力量,借给我吧。他如此请求。

        下一刻,他的意志得到回应,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推了他一把,力道之大,使他的头不自主地轻轻上抬,张开的双手也被托举起,像是要展翅翱翔。

        “哥哥,”

        “兄长,”

        “胀相,”

        “加油。”弟弟们的声音从后方传自耳畔。

        坏相、血涂、悠仁……用不着回头确认,相连的血脉立刻感知到位于后方一步之遥的弟弟们,更何况,那自身后传来的温暖,他切实地感受到了。

        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然被超越自身期望的弟弟们赋予力量,身为长兄的他自然要付诸行动,所以他牙一咬,嘶喊道:

         “好!!交给我吧!!”双手猛地合掌,咒力化成的血液在其中被压缩至极致,所形成的百敛即刻化为超音速的穿血划破大气射向所有不幸的中心。

        --不需回头,因为支撑起内心的确切温度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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