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yager 3

守护者与冒险者(二)

命运,那是加诸在所有希腊英雄身上的沉重锁链,就连那位如璀璨流星奔驰于凡间的阿基里斯也没能逃离这两字,而与众多希腊勇士有所牵连的赫克特同样深受其扰。摩伊赖纺织英雄们的命运,诸神肆意玩弄英雄们的人生,神的宠爱是诅咒,诅咒则还是诅咒,预言无法改变,薛西弗斯的石头与之相比显得无足轻重。现英雄们皆化为尘土,神代已成过去,众神终于无法再干涉此世,座上的英灵们作为从者获得第二次人生,被剪断的丝线接续上另一段,但是否能逃脱命运的桎梏?栽种不合的女神似乎发出窃笑,投掷下另一颗金苹果,并非为了招来争执,而是带来不幸,与那场交织、斩断众多命运的战争比,仅是极小恶作剧程度的不幸,咚,掉下来了,掉在特洛伊英雄和其追寻者的脚边。赫克特那位集祝福诅咒于一身的妹妹,美似金色阿芙罗黛蒂的公主倘若在场的话,一定会警告他,但他不会相信,就像生前一样,宿命依然。

"哎呀,大丰收呢,我们去和御主他们会合吧。'和枪兵预测的一样,没几秒钟他们就将数量颇多的素材回收完毕。政治家迳自走在前头,让新人不会感到压力的跟在后方,两人一起向位于森林后方的集合点走去——

他们并没有感知到任何动静,从者极其优秀的五感皆没有察觉到一丝异样,隐匿的完美程度简直就像暗杀者(assassin)的气息掩盖一样,可就算拥有再怎么高等级的职阶技能,只要当突袭者选择攻击或现身的那一刹那,技能即刻失效,气息便得已被探查,但'那个'不一样,从头到尾他们的官能皆没能捕捉到'那个'的气息,甚至无法确认'那个'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他们之所以回头的原因,绝非因为他们感觉到什么,而是出于本能,深入脊髓,超越感官、理性,本能告诉他们,后头有着'什么'。

他们快速地转身,已做好战斗架势,本再一步便可踏出空地,走进来时的森林,但两人此刻背离原先的目的地,转向后方,然后看到了'那个'。

只能用黑暗来形容,既无实体也无轮廓,与树林阴影的边界显得暧昧不清,黑暗站在那里,非由物质世界的任何元素组成,以'无'为本体,披上不祥、不安、沉沦、痛苦,它现身于此,约莫一个成年男子的大小,在它是否存有五官、知性、情感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实在难以判断其意图,但可以确定的是,它正凝视着他们。

"新人啊,这里就交给我吧。'紧盯着眼前无疑是敌人的事物,头也不回地,赫克特对站在后头的曼迪卡尔多说,语气已无平时的散漫。

"不,赫克特大人,请让我——'

"御主。'枪兵口气无比强硬地打断骑兵的话语,几乎是一句命令,简短地道出了使新人绝对无法反驳的名词,他们最重要的御主的安危。

"...麻烦您了。'沉默笼罩一会后,骑兵艰难地同意了,随即果断地跳上获得魔力而再次显现的布里利亚多罗,奔往御主所在之处——

"哎呀,大叔我会奉陪到底,不用急嘛,'后来的'。'枪兵前一秒拿在侧边的长枪,现化为剑挡住在他们转身后,默默出现在后方的新黑影,阻止它跳向骑兵,另一只手握着枪柄指着一直位于前方的黑影,带有强烈的威吓意图,连一块石头在他手里都可以杀人,何况是细而结实的铁?原已做好迎击准备的骑兵看到后,放下手,使力驱赶夥伴,立刻就消失在枪兵的视野中。

这样才对嘛,看着新人的身影消失于森林后,独自留下的政治家满意地想。要说御主现在安全与否的话,那么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依据是,御主并没有发来警告。他们亲爱的御主假如遇到危险的话,会凭借经验与魔术礼装,指挥、辅助身旁的从者作战,并会立刻对不在身边的从者们捎去警告,警告他们:这里已遇到敌人,可能有其他敌人往你们那去,小心点。这般优先考虑他人,作为魔术师实在不合格的善良,让无数从者们折服,为了守护她而战,特洛伊英雄和鞑靼王自然也如此。枪兵是知道御主的习惯的,但新来的骑兵还不知道,于是前者成功利用这点让后者担心御主,进而脱离战场,达成他的目的。在眼前的敌人实力能力都是未知的情况下,军略家实在不愿意让魔力、武器皆有所损耗的新人继续战斗,但他明白,只要自己还在这里,任何话术、命令都绝对无法让骑兵移开半步,在这短短的组队时间中,他已经深刻的体会到新人这麻烦却让人讨厌不了的性格了,而在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攻过来的情况下进行无用的说服实在是最愚蠢的举动,于是他只好搬出立香的名号,让对方意识到最重要御主的安危,才终于离开。还好他是重视御主的那型,枪兵再一次由衷地庆幸,不过说到底,如果他是不在乎御主的那种败类的话,我也不会在意他就是了,赫克特望了一眼新人离去的方向,兴起一丝奇妙的感慨,接着——

"好嘞,嘛,能不能请你们就这样被我干掉呢?'已经没有后顾之忧的他,对着敌人们露出不羁的笑,同时说着听起来太过愚蠢而挑衅的话语,虽然无法知晓它们具不具备理解挑衅的情思,但它们身上的黑暗确实膨胀了,点、直线、弧度,渐渐组成模糊的轮廓,他明白它们进入备战状态了。大概,不好对付,军略家下了结论,这种让人本能警戒起来压迫感总不会毫无来头吧,不过啊,只要我以外的所有人都逃掉了的那一瞬间,就等于赢了,那么结论只有一个——"只要让你们再也无法追上去,就是大叔我的胜利了。'做出如此宣言,与轻松的语调相反,赫克特猛力、无情地用不知不觉又变回长枪的武器朝后方敌人一挥,强力且快速的一击立刻将其轰飞直到撞上前方的黑暗后才停下,它们挣扎起身,但枪兵早已逼近到眼前,如电光石火,猛烈一刺,将两者一同贯穿。

手感对了,物理手段攻击得到,但效果不太好呢,看着枪拔出后,空洞处再次填满,和敌人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他想。该放宝具吗?但假如宝具不奏效的话只会浪费魔力,让它们有机会追上去,还是要像平常一样打持久战?军略家的大脑高速思考,长枪也持续不间断地挥刺敌人们,大量的伤口在其身上形成,而如他所料,总会回复,但速度确实,即使只是些许,变慢了,这代表持久战是可行的,只要累积够多伤害后,再来一发宝具...下一秒,他转将长枪横挡在胸前,接住两者不在乎受肉体损伤,像狂战士般直冲过来的攻击,瞬间的力道将枪兵逼退了半步,金属的碰撞声诡异地响起,几乎溅起火花,他发动右手臂的推进器用力一推,使敌人退至攻击范围以外,但跟先前不同,它们仍稳稳地立着,并做出反击架势,让枪兵无法再轻易突进。它们的轮廓变清晰,现已能看出大致的形体,右侧身形较高大的黑暗,拿着细长且前端锐利的武器,除了长枪实在难以想到别的,站在它旁的则一手拿着无疑是盾牌的物品,一手握着剑。它们究竟是什么构造?还能变出武器吗?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它们的身体素质在短时间内上——他的思绪被打断,拿枪的敌人毫无预兆地高速进攻过来,特洛伊英雄以长枪回击,双方的枪尖抵在一块僵持住,两人的力量不相上下,接下来就是耐力的比拼了,最后的胜出者便可以在对方身上开出一个洞,下一刻,赫克特却将武器往左侧划去,对手失去抵抗的强大力道,收不回的朝左方,另一名敌人所在之处全力刺去,它绕至枪兵身后打算刺穿其心脏:灵核,没料到同类的攻击会失控朝自己攻来,但仍即时举起另一手的盾挡下,那全力的一击没能撼动它,枪兵里所当然没放过这个机会,手中的武器再次化为剑刺进高大敌人的躯体,并从背后穿出,这个距离它已躲不开,过猛的力道使它踉跄着后退半步,枪柄则朝持盾者的脚下一扫,成功令它失去重心后跌下,但它一个翻滚就立刻借力重新站起,并握剑突刺而来,赫克特早已将枪柄接回去,往右使力从敌人躯体侧边挥砍而出,并顺势轮上一圈,将两者扫荡至一定范围外。

果然呢,它们的身体能力都上升了,是会随着时间变更强吗?看来持久战得放弃了。他一边戒备紧盯着自己的敌人们,一边评估战况。它们有人的形体后,思考也比较像人了,他回想持剑者用盾防卫的举动,和一开始用躯体接下攻击的也要攻向他的行为,而这项差异是在外形变化后产生的。在模仿人类吗?军略家设了此假设,虽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但在伤口虽非无限但能大限度回复的情况下,防御绝非必要,但它仍选择此多馀、很人类的行为,单从这点来看的话,假设是合理的。他看向使枪的,它身上的伤口已经都复原。要攻过来了,如此认定,枪兵将身体重心往下移,做出防御姿势,果不其然,敌人再次进攻,却超乎赫克特想像的快,要是他没有预测成功的话是来不及挡下这击的,两方的武器再次交接,但碰撞点逐渐朝军略家偏去。它的力量又更强了吗?居于下风者忍不住惊讶,形势不利下,他倏地全力弹开对方攻击往后跳,可对手灵敏的顺应武器的方向,一个蹬地,便如子弹破空而来,枪尖瞄准枪兵的灵核,却只刺穿空气,枪兵在前一瞬间往上一跃,跳上对方的长枪用力一踏使之陷入地里,下一刻用剑击穿对方断然舍弃武器,带着致死力道和难以看清的速度挥舞而来的拳头,在被另一手击中前,他将枪柄当作杆子,撑高跳向其后方,他朝剑踢上一脚,武器随即脱离对手拳头顺势飞起,可另一名敌人早以等在那,剑尖指向枪兵,在空中他是无法躲开的。

没有躲开的打算,赫克特再次发动右手臂上的火药,等待着——剑落在枪柄前方的刹那,投掷长柄,两者立刻组合为枪,并在推进力结合重力加速度的情况下,无法抵挡的贯通敌人,如铁桩将其钉在大地上,他甚至还未落地,一股风压从后方逼近,那是宛如疾风的攻击,被刺中定只有死这个下场,偏偏仍在空中的他没法避开,在这严峻的情况下,枪兵回头了,眼神没有丝毫绝望,刹时,石头猛烈由侧边,与敌人使力方向垂直地掷向宛如桑纳托斯化身的枪尖,巧妙的使攻击失准,偏向赫克特耳边,没能了结特洛伊英雄的性命。须臾间,脚尖终于碰地,他又把另两颗石块在推进器帮助下漂亮的贯穿后边敌人的脚踝,趁其无法追上的时候,将武器从挣脱不开的另名敌人身上拔出,接着重新与它俩拉开距离。

刚才真惊险呢,赫克特感到麻烦地呼了口气,手伸进宽松的衣服里侧,确认还剩多少石头,生前生后,他是时刻带着石块的,虽与骑兵的原理不同,但他也能以石头杀敌,靠的是残酷战场上磨鍊出的,追求迅速且致命的杀人技巧。枪兵目前还没受到任何伤,这是拜敏捷的反应能力所赐,但他也确实极力避开敌人的攻击,被攻击到会很不妙,每当敌人接近时,他的本能、灵基如此叫喊着,而他难得地决定听从非理性。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这是身为政治家的赫克特所奉行的圭臬,弔儿郎当的笑容下的心思常让人捉摸不透,但此刻他半瞇着眼盯着持枪的敌人,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敌意,眼神锐利到几近瞪视,它的攻击让他产生一种不快的熟悉感,他也许该追溯这似曾相似的源头,但现在不是回想的好时机,敌人并没有人性到给他閒暇。

不顾几秒前失去脚踝,它双脚一蹬,飞越而来,攻击如暴雨般落下,赫克特立刻将长枪旋风似的轮转,硬是接下了,雨和风的交界处蹦出闪电,宛如众神的王者掷下雷霆。撑不了太久,枪兵和敌人都如此断定,下一秒,对手投出最为猛烈的一击,贯通了防御面,直向枪兵的头颅,他迅速往后仰,鼻尖略过一丝金属的凉意,在擦身之际抓住它的枪柄,配合火药来个后空翻,连枪带人给扔了出去,没能喘息,另名敌人已立在后方,持剑朝他脑袋劈来,但这在军略家预料之中,他以剑精准挡下对方的攻击,如果是此敌人,他是可以在力量上持平或胜过对方的,然他并没有这个打算,他对准其头部投出石块 ,但对方立即举起盾牌使攻击化为乌有,可这依然在枪兵的预料中,在敌人视线被盾遮挡住时,他的枪柄轻而易举的贯穿其腹部,接着用上全身力道将长柄与对手一同投掷出去,成功的击穿再度冲过来的持枪敌人,两者顿时被嵌进地上,赫克特轻易的接近并俐落地砍去敌人们的四肢,趁其回复时,拿回枪柄并再度拉开距离,往森林的更深处跑去。

到这就行了,军略家停了下来,这是他脑中所构思的战略表上的终点。在这一连串交战中,枪兵不停与敌人扯开距离,乍看下是难以应付敌人们的高速和突袭,不得不撤退,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敌人们引来这里,森林的边界处,后方接着悬崖。在敌人们的伤口持续增加却也持续复原时,他判断他的攻击手段无法杀死敌人们,遂将作战计划从了结敌人确保其无法追上御主们,改成使它们陷入绝对无法脱离的状况而无法追上去,后者成功的关键即在于掩盖在浓密森林后的万丈深渊。在灵子转移到此时,为了不时之需,他早已大略的勘查过地形,但没想到真的会用上就是了,他忍不住苦笑,蒐集素材通常不会那么麻烦的。策略订下后,他时而逃跑时而攻击,使对手不知不觉间被他诱导到目的地,接着就是让敌人们站在这里,发动宝具'将它们连同森林边界一起轰飞'。悬崖边的岩石结构比较脆弱,就算大叔我再怎么不济也还是可以炸穿的,它们的身体素质已经到达上限,没有再成长了,那么大叔我就还可以对付,要是能彻底杀死的话更好,不行的话以它们现在的回复速度,完全复原前它们早就掉到谷底,没法再爬上来,最后就是和御主们会合,回到迦勒底,大叔胜利了。这就是特洛伊的军略家的战略,大胆却细腻,看上去很胡来却令人发指的完美,毫无缺漏,证据是每一步都确实顺着他的意图走。他将所有可能因素、意外都考虑进去了,要是有任何突发状况,他也能立即转换成对应方法,而即使走到了最后一步,他仍没有丝毫松懈,即是说,人为疏失是不可能的,他的策略注定成功,他的战略无懈可击,是的,那是神也无法影响其任何一分,因神已无力成为计划的变数,比肩其妹卡珊德拉预言的绝对,但——金苹果已然落下,无法预测的命定之果(命运),会是轻若无物或重如泰坦神所扛的天空?线放上纺锤,本终止的纺织声再次响起,从死的那刻穿针延伸到死后扎下第二针,缥缈的织布越纺越长,锐利的剪子则在一旁窥伺。

可憎的命运啊,在特洛伊英雄的第二次人生中,祢会佔多少份量呢?

"来了呢。'赫克特看着使枪的敌人,它如他期望的跟上来了,但没有另一名的身影,枪兵扫视周遭,并非躲着等待突袭,它确实没有跟上来。是还没回复吗?嘛,先把眼前这个往后边移点吧,要比大叔我更靠近悬崖才好办啊。敌人已经蓄势待发,他明白它没有耐心等到同类来,只好先把其引到预定位置。对手划开空气,奔驰而来,枪兵跃起,猛然一刺,枪与枪再次交戟,力量和速度上枪兵皆比不过这名敌人,虽重力和推进器的辅助让他可以抵抗一会,不过他不打算也不需要这么做。长枪往下一压,他跳到敌人后方,现在是对手更接近悬崖,且因为被树林挡住,其根本没意识到几公尺后的深渊,简直是最理想的状况。接下来就一直维持这个相对位置就好了,这样想着,枪兵立刻转过身,与敌人对峙,它可不会一直乖乖的待在那,得费点力压制才行,长枪稳当的拿在身侧,随时可以迎击,对手在扑空后也做了相同的举动,且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全力一踏,两人之间不短的距离于它而言是一步便可以到的,接着将全身力量倾注于长枪,黑色的不祥魔力缠上武器,枪尖对准赫克特的' '。

宿命依然。

后退了,一步,仅仅一步,以常人来说过少以战士来说过多的一步,他后退了,九伟人之一、特洛伊的英雄、闪耀头盔的赫克特,在战场上后退了。

是战术所需吗?非也,面对这般高速的敌人,就算使上全力往后一跳也是躲不开的,对手就是拥有如此傲人的速度,要求胜只能同样投注全力,用武器挡下对方的一击,再运用高超的技巧将攻击化解或转向,这是唯一的应对方法,任何熟知战场的勇士都会如此判断,这并非以胜利为目标的战术所需。是其错估敌人的能力吗?非也,他是精通所有战术的军略家,也是与众多亚该亚壮勇交战并胜利的战士,更是匹敌众神的政治家,其天赋与经验皆使其无比精确的掌握敌人个性与能力,这次也依然,他的判断没有失误。那么究竟为何?为何那名英雄,后退了呢?

宿命依然。

赫克特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下了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在他漫长的战斗生涯中,他绝非从未退却,但那皆是基于战略,面对打不过的敌人逃跑是必须的,他也并不以此为耻,只要在必要时迎战就行了,在战士之前他首先是守护者,但这次不一样,任何条件皆表明他得攻击,他也如此判断,可关键的那一刻,他却后退了,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后退,直到向后的脚跟碰地时传来的触感,他才察觉到自己铸下错误,然敌人已逼近到无法挽回的距离。他优秀的大脑一如往常,或甚至更快的在一瞬间内分析完当前状况,并闪出所有应变方法,但没有一个是可行的,对方已经进到长枪的枪柄以内,枪尖如何刺、劈、砍都攻击不到它,就算现在立刻拆成剑,可到用剑砍向它时,对方的武器早已贯穿自己了吧。完完全全的回天乏术,只能期待灵核不要被破坏,那也许还能靠技能勉强逃掉吧,唉,要给御主添麻烦了,赫克特最后想着,没有诸如绝望、畏惧或任何激烈情绪,硬要说的话只有没能继续保护御主的遗憾,和些许对于自己退却的疑惑,绝对不是因为恐惧,可到底是为什么他也没时间想了,人生的最后还要想这个也显得麻烦。他并非选择放弃,但他明白此刻他能做都已经都做了,还不如将力气留到待会逃脱时用,当然前提是没有被杀死的话。这次没有还要做的事呢,看着敌人(死)越来越近,赫克特带点戏谑的想,思绪没有繁杂下变得清晰了,但再怎么清晰也无法凭空显示改变既定下场的方法。他仍然专注地盯着敌人,要是出现任何破绽他会反击,他到底不会放弃。

宿命依然。

那天,伊利昂的风停了。

赫克特倒在地上,背抵着被太阳烘烤的滚烫的地面,费力地喘着气,他现在还不能死,起码再一会,可在气管被血淹没的情况下,呼吸到的只有窒息的铁锈味,他想起他似乎想过年老时死在妻子怀里,茁壮的儿子站在一旁握着他的手,但从某一天起,这平凡的愿望成了妄想,是帕里斯把哭泣的海伦带到自己眼前的那一天?是亚该亚军的风帆复满整片海域的那一天?还是第一次看到阿基里斯的那一天?他无法确定,此刻,半神的英雄在确认彻底击败他后,不发一语的走向战车,无人知道佩琉斯之子将要做什么,即使是赫克特也一样,不过假使知道他也只会叹口气吧,眼下,他庆幸着宿敌移开注意力,在肢体渐渐不听使唤时在身上刻下信息,一笔、两笔——最后一笔,特洛伊的守护者达成了最后的使命,完成的刹那他不受控地放松,连呼吸也嫌麻烦似的变得缓慢近乎无,热度蒸发他敏捷的判断力,力气也耗尽了,恍惚中,他看向城墙,父亲、弟弟妹妹、部下们,在依然闪耀的头盔底下,那双眼眸落在每个人身上又快速移开,像是在找寻什么,最后,他松了口气,因他的安德洛玛刻不在此处,他们诀别时,他要她回到纺织机旁,而他则回到战场上,他忠贞的妻子遵守了他们的约定,在两人都知晓的命定到来时,她仍纺着布,即使她的心先将死的丈夫死去。他曾经说过,如果他没能继续守护,那么他想要被埋葬,比任何人都要早,只为了不想听见家人们的哭喊,所以他满足了,因他的愿望实现了,他确实早所有挚爱之人好几步死去,可他此刻抬起的手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何当死亡来临时,特洛伊的英雄仍不自主地伸出手?是因为他渴望环住妻子苍白的臂膀、是因为想抱抱他哭泣的儿子、是因为他永远不愿离开他们,在他爱着的人们仍淌着泪水的时候他怎么可能丢下他们?然无力的手还未抬起便已落下,他已经离他们太远了,太阳的照射和人们的表情刺痛他的视线,他无奈、留恋地看了最后他们一眼,转回来,疲倦地闭上眼,顺从仅剩的怠惰,任由命运将他拖向冥府,远离家乡草原、远离亲爱人们之地——

若非一丝清凉拂来,像吹袭过河水的微风,絮语着自漂浮于羊水中便一直吹徐于灵魂深处的摇篮曲,他是不会再睁开双眼的,但那凉爽掠过他的额,分开阖上的眼帘,于是他看到了——啊啊,是你啊,他大概想这么说,却只咳出血来,可他毫不在意,咧出了笑容,一个看不出他所承受的重担的纯粹笑容,十年,这漫长的十年在他身上留下不少痕迹,不起眼的地方刻上细微的印痕,深棕色的头发藏着斑驳,战场深刻地摧残他的身躯和岁月,然那无畏的朴素笑容可从未改变过。他转瞬的绿色眼珠看着某处,像看着父亲似带有依赖、像看着友人般满溢喜悦、像看着稚子似充满慈爱,他凝视着深爱之物,平复呼吸,咽下口中血块:'_________',望着对方,继续笑着,接着——

浓黑的迷雾蒙住了他的双眼。

宿命依然。

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命运

喀嚓

马蹄声、深棕色的疾风、撞击地面声、银灰的铠甲、金属碰撞声、黄色的绸带飘逸、枪尖从盾牌上划过的刺耳声响、另一个黑暗、剑贯穿肉体的闷响、黑色中一绺显眼的白——

一俯仰、一眨眼、一瞬息、一须臾、一刹那,赫克特的世界爆炸了,黎明的光芒驱散黑暗,重生的呐喊遏止终焉的钟声,他褐如棕土的瞳孔扩大,感官被动接收炸裂般的信息,五感震慑住,但优秀的大脑一如往常的瞬间处理,下了对应指示,接着——

"曼迪卡尔多!'特洛伊英雄,第一次唤了其追寻者的名字,但名字的持有者没有回应。

曼迪卡尔多笔直的站在赫克特眼前,站在后者和持枪敌人之间,右手的盾牌总算被用来防御,刚挡下本将贯穿枪兵的枪尖,强烈的反作用力让对手后退了几步,左手那残破的木剑半举起,但没有挥下,另一名敌人终于现身了,一手拿着剑一手拿着盾,就站在骑兵的左前方,此刻盾没有用武之地,剑则插入冒险者,被九伟人铠甲包复的心脏,灵核,黑色的剑尖从其背后穿出,那抵消无数致命攻击的防具没有挡下这一击。

赫克特看着一切,看着木剑缓缓脱离眼前人掌中,在空中快速落下,响起不轻不重的落地声,看着敌人的剑离开骑兵的躯体,武器穿出血肉的声音在他听来特别刺耳,在宛如永恒的瞬间后,平等冷酷的指针继续转动,最后,像看着败在他手中的亚该亚人一般、像看着死在城墙外的特洛伊人一样,他看着青年的背影倒下。

赫克特以左手接住倒下的曼迪卡尔多,愤怒震盪在滚烫的血液中,几乎迸出怒吼,右手轮起长枪突进,凌驾时间空间,战神阿瑞斯随侧的一击碾碎了使剑敌人的躯干,枪尖拔出后,敌人如虫子掉下,它在地上本能的抽搐着,伤口没有复原。站在一旁的布里利亚多罗在主人倒下后,发出盛怒的嘶吼,全力向敌人们冲去,先是使枪的,再是倒在地上的,锐不可当的将两者撞飞,它们如破布般掉下,烈马那紧绷的肌肉和蓄势待发的马蹄彰显牠要将它们践踏至死,但他主人已经没有馀力维持牠的现界,在对主人发出一声长鸣后,牠消失了。

"喂,振作点!'让敌人暂时无法攻击后,赫克特屈膝跪下,一手扶起曼迪卡尔多的上半身,另一手围住他的腰,让其靠在自己身上,长枪搁置在一旁。

骑兵的身上没有伤口,枪兵亲眼目睹被贯穿的胸膛完好无缺,既无大量的血流出,灵基也没有开始消散,但枪兵却无法镇定。"喂,曼迪卡尔多——'死,那是赫克特在冒险者眼中唯一看到的。深色的眼眸凝视着虚无,看不见其最尊敬的英雄,流转于枪兵望不到的某处,凿成空洞的曜石眸子,仅剩下绝望,全世界的绝望,流淌其全身,浸染他的灵基,干涸了血和泪,不论他究竟看向何处,对他而言必定比死还象征终结,没有比这更为破碎绝望的表情了,此刻他身上已看不出一丝释放宝具时,令枪兵讚赏的神情。

"是精神异常类效果吗?'政治家的表情紧绷,滴下冷汗,他粗鲁地摇晃骑兵,强迫其看向自己,但其完全没有展现意识到自己存在的迹象,"不能再拖下去。'他转而拿起身旁的长枪,持枪的敌人开始蠢动了。现在的话,可以杀了它们,枪兵看向摊在地上的使剑敌人,还没死,但不知为何,伤口完全没回复,它已经无法动弹了,解放宝具吧,这样想着,对着前方举起长枪——

"我的...'极为微弱的气音,刚发出便消散在空气中,但将声音来源揽在怀里的赫克特听到了。

"曼迪卡尔多?'枪兵听过垂死的同胞们比泪水更刺骨的喘息,听过无数死在他枪下的敌人们最后一声谩骂、诅咒,但他想他无法习惯那无畏的鞑靼王、眼曈闪着光的冒险者发出这般,毫无地上生灵气息,如同地府亡灵的低喃,他低下头看着骑兵。

"杜兰...达尔...'怀中人过于脆弱的语调钻进枪兵的鼓膜,扼住他的脖颈,沉默蔓延在整副灵基。骑兵的表情仍然空荡而死寂,眼不再望着虚无之地,落向不远处那把几乎全毁的木剑,口中唤着不毁的极剑之名,手向其伸去。狂人的虚妄也不过如此,过于荒诞而可悲的划面,那是足以令观者为之沉寂的哀伤,即使是历经锤鍊的特洛伊城墙,看着眼前人陷于易碎易破灭的幻觉,也无法说出任何言语。

"我的...剑...'骑兵开始在枪兵手中挣扎,力道却比幼子还不如,连其一根指头都撼动不了,漆黑无底的眼瞳只注视那把木剑,那张永远停驻在青年时期的脸庞,复上一层永冻的心死。

"喂...'政治家的表情凝固了,总是半瞇着眼掩盖认真的眼眸,渗出混杂哀悯的震撼,唇紧闭着,脸庞因许久未有的情绪而僵硬。他不了解眼前人的经历,不知晓其生和死,他全然不了解名为曼迪卡尔多的存在,倒是知道他没守护这个带有故国残香的异邦人、拥有耀眼幻想之人、他乐意听闻其冒险谭的人,他看着这个对他而言,超越兴趣程度,成为难以否认的'特别'之人为他挡下一击,却无法解救其,最后,他默默地加大双手力道,将骑兵揽紧,无用的举动。

“结束吧。”他斩断躁乱的思绪,将所有情绪注入右手,让理性主宰大脑,他不会再容许任何失误。深褐色的眼眸冷静的看着前方站起来的敌人,坚不可摧、如城墙般屹立不摇,现在,有要做的事了。

赫克特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左手紧抓着曼迪卡尔多,像是安抚深陷恶梦的稚子,不是军略家也不是政治家,并非战士也非英雄,此刻他仅是守护者,为了守护而举起长枪,解放宝具。

"目标确认——'枪尖对准该歼灭的敌人,

"杜兰达尔...'

"方位角度固定——'右手向后伸去,做好投枪姿势,用光所有火药,强大的推进力使长枪极欲从手中脱去,

"我的剑...'

"——不毁的极枪。被打飞吧!'右手向后延伸至极限,用上全力投掷出去,金色的枪尖划开大气,在空中炸出圆弧型的轨道,不会毁坏、不会折损、不会弯曲,其名为极枪,闪耀居临高空者,但它的敌人乃是立足于大地、俯仰其光辉者,于是它自最高点向下,顺着盖亚的引力,灾星显现于敌人的命数,落下的刹那,强大的破坏力碾压剷平周遭一切,此处没有大埃阿斯,没有忒拉蒙之子复有七层牛皮,而每一层皆如同城墙般坚实的盾牌(炽天复七重圆环),即是说,无人能挡下赫克特的投枪,于是,猛烈的光爆发,充斥着热的破坏力吹飞万物,敌人蒸发、森林炸毁、大地岩层开始崩塌,向两人所站之处侵袭而来,终于迎来凄然的胜利后,枪兵带着骑兵撤退。

"赫克特大人......'强烈的冲击和炸裂的火光,轻唤着曼迪卡尔多,意识浮上表层,在所有一切都暧昧不明,宛如飘在乳海时,就像盲者追求太阳、迷失者寻求灯塔光芒一般,思绪模糊中,冒险者本能的将特洛伊英雄对抗命运、守护珍视之物的荣光(宝具)烙在脑海深处,当作照亮前行之路的提灯,最后他喃喃着最尊敬的英雄之名,闭上双眼,沉入幽深无止尽的大海。





哒哒——

走廊上,有人奔跑着,

哒哒哒———

几名从者对她投来担忧的视线,但她只是一昧的快跑,抱歉,晚点再跟你们解释,带点愧疚的这样想,她继续坚定的跑,

"达文西酱!!'总算到了,迦勒底的御主,藤丸立香,在医务室停下,高科技自动感应门还未完全打开,她便依赖纤细的身躯钻了进去,略带慌张的喊着天才的名字。

"哎,被Master君那么热情呼唤的话,我也会害羞的喔~?'与立香的急切截然不同,天才李奥纳多达文西顶着符合令人怜爱外表的天使笑容,悠悠的开着玩笑,老实说,现在完全不是适合玩笑话的时机,对立香来说尤其如此,虽说天才常有不近人情、不懂人心的一面,但这位可不是,她的天才是全方位的,同时身为自迦勒底被冰冻后,陪伴着御主走过五个异闻带的她里所当然明了御主的心情,但正是如此,她才更要开拙劣的玩笑。

异闻带,那是被世界所剪定、否定其未来的历史,只有灭亡这一下场,哀叹、怨恨这样的结局,于是拼命延续、扩展其枝桠,与泛人类史争夺生存的机会,其处境可说是异常艰辛,稍走错一步,拯救泛人类史的御主立香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因此她不能让立香因为'区区一点小事'就丧失冷静,她明白这对一个普通的少女来说太过沉重,可她不会妥协,毕竟在立香接下来的旅程中她不知道还能陪伴多久。

"啊,我冷静下来了,谢谢妳,达文西酱。'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及达文西酱像平常一样的可爱玩笑让立香冷静下来,并说出道歉及道谢的话语。年幼的天才表情变柔和,二话不说,将病床的帘幕拉开。

"曼迪卡尔多君已经没事了喔。'骑兵躺在床上,熟睡着,从者是不需要睡眠的,因此这划面立香是第一次看到,然就跟任何睡着的人一样,看起来很安稳,但双唇紧闭,也许还有残存的梦魇侵扰他的睡眠吧,可大致上就如达文西所说,没事了。

"诅咒在你们把他送回来时就已经自我毁灭的差不多了,但消耗了不少魔力,大概要过一两个小时才会醒过来喔。'

"诅咒?'

"嗯嗯,因为诅咒已经几乎消失了,所以没法进行完整解析,但从起因和结果判断的话,应该是由被曼迪君打败的魔兽们的怨念所发起,专门对精神特化的诅咒。魔兽们没有共感这种能力,别的个体的痛苦对他们来讲是没法理解的,因此怨念也只应侷限在个体,无法形成有效的诅咒,但从曼迪君所受的诅咒程度来看,魔兽们打破这个限制,各自所生的怨念们之间获得理解,并融合壮大到足以构成具危险性的诅咒,这点几乎可说是不可能发生的,只能说曼迪君不太幸运呢,但总归来说也只是魔兽的诅咒这种程度而已,而且既然已经被打败了,也无法持续太久,加上骑兵有对魔力,不需要太担心喔。'戴上眼镜,惹人怜爱的天才补充说明。

"那么,大家的达文西酱可是很忙的,我先走了喔,Master君'即使严格,但终究还是在乎御主心情,小小的万能之人先行离开,同时对一直待在这房间的另一人点头示意下,在对方也回以相同举动后,就踏着孩子的步伐走了。

看着门开启又阖上后,立香、曼迪卡尔多以外的第三人,赫克特,默默的退至墙角,给御主一点空间,等待着。如同枪兵所预料,立香走向床铺,站了一会儿,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御主的表情,只能看到橙色的柔发。接着御主不顾少女形象,坐在地板上,手肘置于床沿,最后将头埋入小巧的手掌中,整个人似乎陷入柔软的床铺,一动不动。

战斗用魔术礼装都还没换下,枪兵看着御主疲惫却不软弱的背影,叹了口气。在战斗结束后他立刻将骑兵带到会合处,而御主早已做好灵子转移准备,快速将所有人带回迦勒底,御主一定很想立刻陪着骑兵到医务室吧,但还要进行惯例的身体检查,于是让自己先将骑兵带到医务室,最后御主才魔术礼装都没褪下,急忙地赶来医务室。

赫克特知道,曼迪卡尔多对御主来说无疑是特别的。身为在早期就被召唤出来的从者之一,枪兵已陪伴御主走过无数特异点和异闻带,即使一开始因为特异点里的自己站在御主们的敌对方,而有些芥蒂,但他的御主选择相信自己,自己也将长枪献给御主,将她视为该守护之物,一路上,他看着御主邂逅许多从者,历经诸多哀伤、欢笑、相逢、离别,那双肩膀承载越来越多重量,他知道他的御主会因他人的遭遇愤怒、会因他人的愤怒哀伤,他曾看过御主独自一人时低着头的模样,看过她在睡眠中被恶梦惊扰的表情,但他未曾看过她哭泣,他的御主会因恐惧颤抖,会对选择感到迷茫,会为错误懊悔,但总是会迈开步伐,纵使再怎么害怕、茫然,也会为了生而奋斗,这就是他的御主。而他唯一一次看到这样坚强——虚伪也好至少她尝试坚强——的御主哭泣,是在她从希腊异闻带回来时,那天轮到他守卫御主的房间,他心情愉快地迎接回来的御主,却看到站在门口的御主紧咬着唇,眼泪从泛红的眼中流出,基于长久的相处和彼此间的羁绊,他一瞬间了解他的御主在异闻带有了前所未有的经历,更准确来说,遇到了在所有与她缔结契约的从者们中也极为特殊的人们。当天晚上他和御主彻夜长谈,千代女、伊阿宋、巴索罗缪、俄里翁、帕里斯(这不是干的不错吗,帕里斯。听到这,赫克特笑了笑)、阿基里斯和被连锁召唤出来的自己(这次大叔我帮上妳的忙了呢,枪兵这样说着,两人非常有默契地交换微笑)、夏绿蒂(讲到这,御主轻轻地握住右手,露出心痛的表情,枪兵静静地看在眼里),每一个人,御主都详细的讲了她和他们之间的相处和他们的奋斗,除了曼迪卡尔多,直到最后,立香才突然想起似的提到这名骑兵,关于他御主也只讲了两件事,“他是你的粉丝喔,也是my friend”露出这样参有苦涩的笑容。御主有称呼过任何人为朋友吗?比起是自己粉丝这件事,枪兵更在意御主对骑兵的称呼。在这艰难的旅程中,立香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从者,她本人则被他们视为:前辈、爱慕的人、家人般的存在、共犯、该守护的宝物等,不论何种形式,对他们来说都极为重要的存在,那之中将御主视作朋友之人未尝没有吧,对御主来说他们的确也无比重要,但更像是生死与共的夥伴、互托背后的战友,被她当作能建立起平等、无拘无束的紧密相连关系,平凡的称呼为朋友之人,确实没有。赫克特于是对当时还未被召唤的骑兵起了一点兴趣,他好奇被御主当作朋友的是怎样的从者。隔天早上,跟着御主一起进行召唤仪式,看到曼迪卡尔多的当下,异闻带自己的残片记忆宛如热流般传了过来。被召唤至迦勒底的他理应是不会有别次召唤的记忆的,这是抑止力设下的保险,唯一知晓那份回忆的大概只有身为英灵的赫克特吧,枪兵作为从者,在此地的职责结束后,这份记忆也会回座上,纪录在位于世界外侧,不受时间空间束缚的英灵座,但究竟是因为迦勒底的召唤系统太过于规格外(extra),还是经历一切的御主将这份缘从异闻带衔了回来,并进一步编进身为她从者的枪兵灵基中,又或是抑止力终究无法拘束,即使只是幻影,也依然拥有身为特洛伊城墙的那名英灵部分存在的从者赫克特,不论究竟为何,那份细碎的记忆流进了泛人类史的枪兵脑海中,接下来的事就如前面所说。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立香从掌中抬起头,往后看向赫克特,表情镇静,直接了当地问,他们之间不需要任何客套话与隐藏,毕竟已经共度各种困难,彼此都极度熟知对方,且两人也都不是太拘礼的类型。真不愧是我的御主,一上来就深入核心,枪兵苦笑着,嘛,也不是没有预想过,接着回答:

“啊啊,大叔我没能守护好新——”

“赫克特。”枪兵甚至还未说完,立香便打断他,这倒是出乎他的预料,他忍不住讶然,没继续原先的话语。藤丸立香,迦勒底的御主那暖橘色的眼睛认真地盯着枪兵,火花在那双眼中跃动,毫无保留的表示:这并非她要的答案,她虽是以问句进行对话,但她确信这个提问的正确答案,绝对不是枪兵所说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持续了十几秒,最后枪兵叹口气,彻底投降了,毅力上就算是他也没把握能赢过御主。

“曼迪卡尔多保护了我。”赫克特闭上眼,语气冷硬。简短又不明所以的一句话,却足以道尽一切。枪兵是守护者,追根究底仅此而已,他确实是卓越的军略家、政治家、战士、英雄,但那皆是守护这个目标的副产物罢了,只有在特洛伊的城墙下他才是闪耀头盔的赫克特。身为守护者的他,自拿起盾及长枪后,便一直捍卫着,第一次是特洛伊,第二次是御主,守护着他所爱惜之物,即是说,他不曾站在他人身后、不曾被守护,他也从未有过这种想法。也因此当他看到曼迪卡尔多的背影时,他愣住了,这家夥在干什么?像这样被绝对的未知震慑,接着,优秀的大脑迳自进行解读、分析,将不明套入概念的框架,未知转为已知,下一刻,难以言喻的厌恶窜上背脊,佔据他的大脑,充斥无法自我的气愤和令人颤栗的无力感,他在那一瞬间了解了,他不能忍受被保护,尤其保护自己的还是他应当守护之人,这种情况对他而言,等同将特洛伊从他灵魂中扯出、抹灭他的存在。他接受没能守护特洛伊到底,接受特洛伊灭亡这项事实,然国家对他来说是活着的当下好好珍惜、去爱之物,既然他生前已经尽全力去守护了,纵使死后特洛伊毁灭,他也不会懊悔或尝试去改变,只会感到一丝寂寞,可他绝对无法容忍自己成为被保护的一方,因此他可以低下头承认他没守护好骑兵,却没法说出他被骑兵保护,即便两个所导致的结果是一样的。他妥协的原因无他,即是对现在的他来说,藤丸立香就是特洛伊,而曼迪卡尔多是被珍贵的御主称作朋友之人,就算这件事再怎么令他不堪,他也无法拒绝特洛伊的意愿,只能说出来,况且他的御主在坚韧上可是远远胜过他啊,她会用比令咒更有效的不服输来让他回答,在进攻跟防守都没用的情况下,就算是枪兵也只能缴械了。

是说还真了解大叔我啊,御主,赫克特张开眼,无奈地想。枪兵要是认真起来隐藏的话,是无法被轻易看穿的,但立香毕竟是奇蹟般受到来自各个时代、个性鲜明的从者们喜爱的御主,这点可以归咎于她不否定恶,却也执意向善的坚定,和对于他人情绪的敏锐和共感吧,拜后者所赐,她灵敏的察觉到枪兵隐藏在平常假面下浮动的情绪,并凭着直觉断定那并非对枪兵来说,'最正确'的回答。接下来御主会说什么大叔我也猜不到了,真想抽烟啊…枪兵半放弃地等待御主回应。

立香眨了眨眼,她对于枪兵的第二个答案和他的表情困惑,察觉他人感情和读懂是不同的,她也实在不是什么政治家的料,但要做的事倒是很明了。

“赫克特,那时候是你让my friend先赶回来保护我对吧?但是你明明知道要是我有危险我一定会联络你们,而且当时我身边还有伊凡雷帝啊,”立香转过身,面对枪兵,还坐在地板上,盘起腿。

“你不想让他遭遇危险对吧?”身体微微向前倾,柑橘般的眼眸看着枪兵像肥沃土壤的棕眼,完美的说中了。枪兵靠在墙角,望向他的御主,没有否认。

“我想我明白你的用意,但我还是要求他回去找你。”

“为什么?”枪兵再次对御主预料外的回话感到讶异,眼睛微张,终于问出口。

“你也明白的吧,my friend才不是那种会把最尊敬的英雄丢下来的人,他是因为我才跑来的,但我不希望成为朋友的负担,而且啊——”

“我很担心你,赫克特。”迦勒底的御主毫不迟疑的回答,眼神无比认真。

“…什么?”……大叔我是不是听错了,眼睛大概也不行了吧?御主竟然一脸认真的说担心我,大叔我的实力有弱到让御主担心的地步吗?不不,虽然那时候还真的挺危险的没错,但还不至于——

“我绝对没有怀疑你的实力喔?被你保护的那么好谁还会质疑这点?但是啊,怎么说,你太胡来了。”看到枪兵无法掩饰错愕的表情,立香赶紧打断,语调开始有些着急,两人长久的相处甚至让她准确猜中枪兵跳脱的思考。

“什么'大叔我以外的所有人都逃掉了的瞬间,就等于赢了',你八成又是这么想的吧?虽然你该跑时就会跑这点挺让人放心,但从一开始就不该想着自己上吧!危急的时候不该任性,我当然知道,但这可不是只有这种解决方法的情况啊,把我们叫过去帮你不行吗?真的打不过的话大家一起跑不就得了?跑不过我也还有令咒啊,既然自称大叔就给我有点大叔的样子啊——”像是发洩长久以来的不满,立香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串话,让枪兵彻底地愣住了。

不不,大叔我也有自己的考量喔?而且那个敌人可是快到用令咒强化也不一定跑得过喔?这种情况怎么想都是由今天队伍里最快状态万全的大叔我来迎敌啊?他敏捷的大脑瞬间想出了好几条反驳的话语,但御主的气势太过惊人,成功使大叔闭上嘴,站在墙边接受少女的训斥。

“你倒是替我们这些被你守护的人好好想想啊。”御主最后叹了口气,结束漫长的训话,闭上眼,重新睁开后,担忧地看着枪兵。

“……”

“如果你死了,我将失去我人生中所有喜悦,求求你,我的丈夫,不要让你的儿子成为孤儿。”

赫克特看着他的安德洛玛刻,一时没有做出回应。他已经做好迎接注定结局的准备,但他从没想过会是在这时,十年,第十年,真的个奇妙的时间,他到底该感叹自己撑了那么久,还是都已经撑十年了,为何不能再更久,不论如何,他对于结局即将到来一事没有任何质疑,毕竟他爱着的妻子娴熟,并且聪慧,她大概看到了某个迹象,一个他躺死在泥泞中,尸体没有一处完好的划面,于他而言,这比妹妹的预言更可信。

此刻,两种情绪缠上他,一是些许的歉疚,他曾跟卡珊卓拉做过约定,而现在看来是无法达成了,即使他当初许下允诺本就不是为了实现只是姑且安抚不安的妹妹,但他仍对于背叛手足的信任感到愧疚,二是迟疑,并非对于留下与否犹豫,他是绝不会回应妻子这份期望的,而厄提昂的女儿也深知这点,但即便他先前已有所觉悟,在最后到来时,他才发觉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安德洛、他即将成为寡妇的妻子,他不能就这么转身离去,遗下他的伴侣,可又该说什么呢,事实俩人皆已知晓,然谎言也绝非她所期望。望着那遮掩在兜帽下的惨白面容,他下意识的走近一步,也许是想轻触苍白的臂膀带给对方宽慰,也或许是顺从他这辈子只给予了安德洛的柔情,接着——

“呜…呜——哇哇——”婴儿的哭泣声不合时宜地划破沉默,无比刺耳,毫无保留的哭诉、尖叫着。稚子的哭声打断赫克特的思考,自这场对话开启以来他头一次将全副注意力放到年幼的儿子上。他又走近了些,想从正轻晃着手臂抚慰怀中幼儿的妻子手中接过儿子,怎料手还未碰到婴孩,他的孩子便哭得更响了,初为人父的英雄立刻停下原先举动,凝视着他的血脉,人们唤其作阿斯图阿纳克斯,即城堡的主宰,但对身为父亲的守护者来说,就只是斯卡曼德里俄斯,他的璀璨明星,他的第一个,大概也是最后一个儿子。他看着婴儿所特有的细发,那同他头发的颜色一般深,看着斗大的眼泪不停自那双明亮的眼眸落下,红润的小嘴哭喊着恐惧,多么的脆弱无力,又更加的充满生气,像凝集未来的晨星。赫克特不禁笑了,双眼瞇成两道缝隙,在眼角压出细碎的纹路,饱受磨练的大手随意将摇曳着长鬃毛的铜盔拿下,那至今激励了所有特洛伊人、恫退了无数亚该亚军的闪耀头盔被他毫不在意地置于地上,看到这划面,婴孩立刻停止哭泣,睁大水汪汪的眼,眨动长长的睫毛,残存的泪水立刻沿着红润的脸颊流下,先前喧哗的小嘴则因忙着吸吮圆润短小的拇指而安静下来。特洛伊英雄欢快地看着他唯一的儿子,接着望向安德洛玛刻,妻子那死白的面庞上也绽出一弯微笑。在那一刻,在最后时刻到来前,在深爱的妻儿面前,无坚不摧的特洛伊城墙卸下了他的装甲,接着,他明白如何开口了:

“我也不想如此,但是啊,安德洛玛刻——”

“…我不是不去想啊,master,但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在几秒的安静后,赫克特回答了,语调显得沧桑然坚屹,像那从几千年前延续到今日的特洛伊遗迹。这是他的真心话,御主的话语让他想起他的妻子最后对他说的话,他垂下眼眸,停顿一会,舍弃渗有虚假的真实,坦然说出生前至死后,隐藏在内心的想法。

他的妻子曾尝试挽留他,而他像往常一般笑着,在绝望中他也不曾忘记过笑,他告诉妻子他唯独不想听见家人们的哭喊,为此他会用上一切去避免,而如果他失败了——“埋葬我。”他这么说,接着抱起他珍爱的孩子,祈神祝福他两的儿子,愿他能重新带给他的母亲欢乐,最后他走了,那份祈祷是否有带给他的妻子些许安慰?他并非没去想过,但他的长枪捍卫之物从未改变,他执起枪柄的手也不会放下,做为守护者的他没有馀力去思考被守护者所承受的重量,毕竟如他所说,他用尽生命地去守护,在情感只会招致动摇的情况下,他选择扼杀。

“赫克特,这里不是特洛伊,是迦勒底。”立香的字词,宛如引力一般,拉扯着赫克特,他瞬间抬起眼帘,看向御主。那句话语没有任何请求、胁迫他改变的意图,他的御主绝非将自己意欲强加在他人身上的傲慢之人,仅仅简单表明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告诉他,你并非一个人。他的御主不知不觉间站起,朝他走近了些,面庞透出哀伤,但表情无比坚定,炽橘色的眼曈燃起火花,并非他母亲梦里灭亡特洛伊的大火,仅是点点星火,不似普罗米修斯劫走的那般炙热,足以点燃整个人类史,而是壁炉里的篝火——他的安德洛玛刻升起的,只能烘烤一双疲倦的手、照亮房里的一角。他彷彿回到了特洛伊,他的家中,妻子坐在炉边擦拭长枪,他怀里抱着儿子,头盔扔在一旁,享受遥远片刻的安宁,这景象可曾发生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但炉火的温暖却再真实不过了。

“受伤的如果是你,我一样会很难过的,我希望你至少明白这点。”即使担忧,他的御主还是对他露出了大大的、灿烂的笑,那么他只能——

“啊啊,御主妳能对大叔我说这些话,我很开心。”以更大的笑容回应了。

随着迦勒底的从者持续增加,像最初一样,两人单独交谈的机会确实变少了,虽并非坏事,但特洛伊的城墙再怎么坚固,到底也还是个中年大叔,兴许会感到些落寞吧。他从未期盼过所谓第二次人生,对他来说死的那刻灵魂去往冥府或归于虚无也未尝不可,只要是挚爱的大家所在的地方就好,英灵座、从者什么的真是始料未及啊,但在迦勒底他再次体会到了安逸,他遇到生前没见过的,孩童时期的帕里斯,度过兄弟间的时光,看到成长茁壮的后代和朋友们欢笑着,现在还遇到带来怀念故国气味的人,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御主,这些他不曾有的馀豁、不曾贪求过的奇蹟。他是个无比普通、懒散的大叔,像所有人一样有着深爱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子还有祖国,珍惜、热爱着这份平凡,也为了夺回平凡的日常而死,而这次,他确信绝对会守护成功。

“对了,御主,妳待会儿有空吗,可以再陪大叔我灵子转移下吗?”过了一会后,赫克特像是想到什么似,提出了令人不明所以的请求。

“欸?可以是可以啦,但是为什么?”迦勒底的御主带点困惑地问。无论认识再怎么久,都别想预测眼前这名大叔的想法,这点立香深有体会,但她也明白枪兵的每项举动都有其意义,加上既然朋友没事了,下午也罕见地没有安排,她理所当然地答应对方,可又实在忍不住好奇,问出口。

“大叔我,把重要的东西忘在那了。”枪兵的视线落在御主身后的骑兵。没法放着不管呢,他想着,虽然年幼的天才说了没大碍,但毕竟这起事他得负所有责任,要是像平常一样撇清的话,英雄赫克特可就名誉扫地了,以及——

“…不太幸运,吗?”他低语着,没传入立香耳里,更没惊动骑兵的睡眠。达文西酱无意间用的字眼搅动了他的思绪,他想起那些任性地将人类视作玩物,才刚赐福于你下一刻又轻易降下诅咒,随意干涉人类存亡,最后渐渐被人类遗忘的众神们。赫克特在拟定战略时往往会将诸神列举上去,神是善变、不可信任的,在战争中神要是站在自己一方当然是很感激,没的话也只不过是正常发挥,神许诺的祝福从不在他的考虑中,但诅咒绝对会在他所预想最坏的战略表上,他对神所怀有最低限度的敬畏也不过是为了避免足以成为变因的诅咒。接着想起那号称神也无法违抗,编织、丈量、裁定,将人与神的命运握在掌中,把金苹果放上帕里斯的纺锤,以太阳神的诅咒作为纺纱编入卡珊德拉的织布,命运三女神摩伊赖。赫克特看着沉睡的曼迪卡尔多,像是想看出后者是否被名为宿命的丝线缠住,在神代终结,人类时代到来的现今,三女神是否还具有影响力?魔兽的诅咒只是单纯的不幸运吗?他不相信偶然,至于命运,于他而言,不论祂存在与否,人类该做的就是在生的当下去反抗,而如果硬将他的死说成命运的一环,且特洛伊的灭亡代表他确实没能战胜命运——“大叔我都半隐退了,三女神(命运)们还要搅局的话可就太不解风情了喔?”叹气、低语,并且愤怒,特洛伊的英雄,看了沉眠中的冒险者最后一眼,拿起长枪,走向御主。



“啊,御主,虽然才刚被保护的我没啥资格讲这话,但大叔我会保护好妳的。”

“我从不担心这点。”立香耸耸肩,毫无犹豫步入灵子转移的筐体,两人再次回到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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